姜涵露是从那时起开始初尝权力的滋味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好东西,只要她多看了一眼,多尝了一口,第二天总会有人捧到她面前。但她那时只是非常坚决地将那些东西统统送回。
第五次送回地方长官送来的礼物后,姜涵露终于望见了帝京巍峨的城门。
厚重的朱红色城门大开,披甲执戈的武士密匝匝扎在两旁,御道上一尘不染,四周落针可闻,丞相孟子光打头,身后按品级列着十余名京城大员,笼手垂目,迎接长公主銮驾。
马车停下,姜涵露听到外面微有人声响动,接着是浪潮般涌来的齐声高呼:“恭迎长公主殿下回京!”
前头文安长公主已经下了马车,亲自去搀扶躬身行礼的孟子光:“丞相与诸位大人实在多礼。”
孟子光站定了,亲亲热热地顺势扶住文安侧臂:“靖西令今晨回京,陛下急着见,一时抽不开身,特命臣来迎接殿下。”他早已是久居高位的人,年过半百,可做起这样谦卑热络的姿态来,面庞圆白带笑,居然还十分熟稔。
文安笑眯眯道:“劳烦你们,还要放下公事特地来一趟。”
“殿下哪里话,臣等久不见殿下,心中俱是牵挂惦念不已,若不是有职在身,恨不能拍马至江南,一路护送殿下来京。”以孟子光为首,这些人大都是文安执政时期启用的,说起话来自然别有一份热切,众人三言两语,纷纷围住,与文安长公主请安。
文安一一应过,又听孟子光道:“殿下车马劳顿,想必已经疲乏了。城中已经开路清道,臣等护送殿下回府。”
文安微微颔首,正要转身,只见队伍末尾转出一名孔武有力的青年,大步上前行礼道:“请殿下稍候片刻。”
未等文安发话,孟子光已经甩袖斥道:“不可无礼!”
“哎,”文安示意孟子光稍安,“顾大人何事?”
青年也不看她,只低头揖道:“殿下,陛下五日前有旨,宫中丢失贵重物品,至今未找到贼人,要在进出城的人中仔细排查。”
“顾少扬!你疯了不成,陛下难道会准你到长公主的车驾中查贼吗?”有人出言驳斥。
“臣无此心,臣是忧心贼人会混入长公主身边,惊扰殿下金安。”顾少扬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孟子光见文安不置可否,代她训道:“你久久不能抓贼破案,已是无能,如今又来惊扰殿下,不怕陛下问罪吗?”
“臣才疏力微,唯知恪尽职守而已。”顾少扬毫不退让。
两边僵持片刻,文安开口打破僵局:“顾大人身居执金吾之职,负责京城治安本是分内事,本宫怎么能拦?”
她在顾少扬面前微微侧身:“请——”
顾少扬朗声道:“谢殿□□恤。”他抬起右臂轻轻一挥,两边军士立即出列成队,十人一列,分别围住文安长公主车队里的每一辆马车。
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除了始作俑者顾少扬和被下面子的文安长公主本人——顾少扬亲自带队向后搜查,文安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还有心情对身边的孟子光赞了一句:“他倒是治下有方。”
孟子光笑得有点尴尬,心道长公主难不成真在江南待得心境自由散淡起来,放在以前,有人敢如此给她添堵,她早就叫人砍人了。
姜涵露坐在马车里。她在听到迎驾的呼声时还跟着一起紧张澎湃了一会儿,可是呼声止歇,车队却迟迟不动。她听不清文安长公主在外面和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隐隐有争执声传来。
不等她掀帘再去看,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就向她所在的马车逼过来。下一刻,刺绣精美的金色软帘被掀开,一个陌生的青年武将就站在马车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搅扰了,敢问姑娘是?”
“我……我叫姜涵露。”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盘问。
顾少扬微微蹙眉:“你不姓杨?”
姜涵露显然比他更疑惑:“什么?”
这与京城中流传的传闻不同。顾少扬有点措手不及,他哑然片刻,还是继续问下去:“那你是长公主身边的?”他问她的身份。
但姜涵露更不知如何回答。她如今是什么身份呢?
“你是跟长公主一路从江南来的吗?”
“是。”
“你与崇陵杨家没有亲吗?”
“没有。”
姜涵露觉得他有点令人讨厌:“大人为何这样盘问我?殿下在哪里?”
“例行公事而已,姑娘不要多心。”她起了疑心,顾少扬没有办法再问下去。
自文安长公主从江南启程起,京中便开始有传言,说长公主从江南带来一个母族杨家的女孩儿,是自小养在她身边的,是她相中的新后人选。文安向来和世家大族们相谐,这些话传得有鼻子有眼,渐渐叫所有人都相信,她也有意为皇上选一位同样出身大族的皇后,以此和睦内政,平息外战。
——但这位姜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儿?
他到底一无所获,只好回去硬着头皮跟文安长公主复命:“臣已查过,请殿下放心入京。”
文安毫不掩饰地轻笑一声:“顾大人,该查的都查过了?”
“是。”
“想问的也问过了?”
顾少扬忽然明白了那些流言是谁传出来的,他抬起头,看着文安长公主笑眯眯的和蔼的脸,咬牙道:“是。”
“那就好。”文安长公主不再看他,转身上了马车,对玉姑姑吩咐道,“叫涵露来我车上坐。”
顾少扬眼睁睁看着那个从江南来的少女轻盈地上了文安长公主的马车,玉姑姑在前引她,最后留给他轻蔑的一瞥。
姜涵露在文安长公主身边坐定,喝了玉姑姑递来的一盏茶,见车队果然缓缓行驶起来,这才放下心,不再绷紧身体屏息去听外面的动静,擦擦汗,微微塌下腰倚着马车壁。
文安听她说了方才的情景,又问道:“你觉得他做事怎么样?”
姜涵露皱起眉,还是选择在文安长公主面前诚实一些:“他……做事忒狂。”
文安笑起来,并不意外:“顾少扬这两年太受重用,未免有些恃宠而骄了。”
“可是,殿下,为什么会——”姜涵露还是没搞明白事情原委。
玉姑姑替文安回答:“殿下当政时处置过他们家,他与殿下有私怨,不关姑娘的事。至于杨家,殿下的母家姓杨,他大约是以为你是殿下母族的女孩儿。”
文安正合眼假寐,听到这里补充道:“杨家大宗都在京城,你日后也会见的。别把顾家小子当回事,你们打不到交道。”
又走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车队停在长公主府门前。
姜涵露今日已坐了两三个时辰的马车,虽然车内布置得柔软舒适,但到底行路难捱,如今终于到了地方,忙半期待半欣喜地跟在文安长公主身后下了车。
一抬眼,便见厚重石阶累上,两扇红色巨门敞开,青铜的兽面铺首狰狞威严,最上“公主府”匾额高悬,乃是先帝亲笔御迹——因此数十年不曾换。反正从先帝朝到今朝,权倾天下的公主、长公主,只她文安一个。
文安长公主也正抬眼看府门,似乎颇多感慨。看了片刻,她才拉住身边姜涵露的手:“来。”
长公主府的外墙足有近两丈高,内外用两层青砖垒起,遍髹朱漆。姜涵露想起自家一人高的小院墙。平常人家,是绝盖不起这样厚、这样高的墙的。她偷偷伸手摸了摸红木嵌顶的门框和厚厚的青砖墙,想,好高大的门户啊。
这座府邸兴建于文安十五岁及笄礼时,规制宏大,占地广阔,富丽堂皇。虽然文安已有许多年不在京城长住,但一应厅堂、楼阁、山水、花草,皆打理得井井有条,看不出丝毫常年无人居住的迹象。
姜涵露一路走来,一路心中惊叹。
文安一边走,一边同她闲聊:“前两次我回京,都是住在宫里,好多年不曾回这里来住了。这里的陈设还是母后在世时为了本宫出嫁一手操办的——如今正好送你出嫁。”
姜涵露心中许多疑惑。她想问长公主何时招赘过驸马,她不是一直独身一人吗?她又想问为何第一次为栾珏娶皇后时文安住在宫中,如今却要带着她住在外面?
文安看她的神色,继续说:“你母家不在京中,你是要从我这儿出嫁的——陛下没有告诉你吗?”
栾珏什么都没跟她交代。姜涵露有点消沉,似乎他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她就只能乖乖任他安排,连告知都不必。
她问文安:“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陛下?”
文安向外看了一眼天色:“看陛下什么时候得空吧,他之前在江南,京中必定堆了许多事没有做。何况他今日见霍安黎,没个一天半天的,且完不了呢。”
姜涵露默默无言。这京城像一张藤蔓织成的密密的网,她在还没有找到藤蔓根扎何处的时候,就已经一头栽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