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的小字叫南姣。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南,草木至南方有枝任也。古籍中曾有: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这名字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亲自取得。女子本是笈而字,她的字却早已取好。
他将她视为掌心的宝、磕不得碰不得的护着。她尚在襁褓时,便赠了她一斛又一斛的南珠。
传说东海鲛珠是鲛人眼泪所化,她小字中“姣”与“鲛“同音,也有宝贵的意思。
那人常说“南姣是孤的珍宝,亦是整个大祈的珍宝”,谢锦也顺势扮演着他所希望的那个角色。
她是窑中精心烧制的琉璃杯盏、枝头上最明艳动人的海棠花,也是被提着丝线操控、无法挣脱控制分毫的傀儡公主。
因此人畜无害的皮囊之下,是一副强撑着的傲骨。她是高贵的公主,可也活得举步维艰小心翼翼。
毁誉得失、荣辱与共,一步错便再无力回天。全因她所受的恩惠不能还清,她所背负的亦无法彻底放下。
大祈的国姓为宋,她却姓谢。她生来就被敕封公主的位份,却是昔日的国公谢殄之女。
从小到大,她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该如何得到。
就像幼时向来循规蹈矩的人儿、被妹妹永嘉打碎了花瓶,躲进寝殿哭上整天一样。
谢锦不管不顾闹得满宫皆知此事,为免落下苛待养女之名,皇后兰氏只能咬着牙从库房里提出一只别无二致的花瓶来给她赔罪。
花瓶的烧制工艺并不常见,是某封地的岁贡。
就连谢锦原来那只,也是为圣上侍疾时试药苦的直皱眉头,他才顺势赐下的。
谢锦本一直收在库房里,那日却遣人摆出来了。只因那是她的谋算。
她小小年纪,便攻于心计,下得一手好棋。有时连自己也会厌恶自己的手段。
后宫最忌讳与前朝有所瓜葛,皇后兰氏短短几日拿出相同的花瓶来,可见私下里没少与官员授受。
可若她不拿出来,贤良的名声便会有损。于太子而言,日后便是隐患。
圣上自是震怒不已,甚至迁怒了许多人,兰氏悔都悔死,拎着女儿的耳朵怒骂:“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东西。”
永嘉吓得嚎哭不止,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招惹谢锦。兰氏也斥责她,让她和谢锦搞好关系。
兰息芸居中宫之位,平素最是谨小慎微,万事求一个周全,扮演一个贤妻良后,可惜她的女儿向来不接触权谋算计。
小小的孩童只是在她膝下被养的如出一辙。恶劣、自私,缺少了人情味。
她唤谢锦为阿姐,口口声声说“虽然你的爹爹死了,但是我可以把我的爹爹让给你”,大方的给她分享自己精致的玩意。
又在接近她、换取了她的信任之后,故意扯破她爹爹留下来的遗物阵旗。
指使婢女将送给她的东西全偷回来,大肆宣扬她是逆贼之女,她爹爹则是通敌、死有余辜的逆臣。
小时候的永嘉深得她母后真传,惯于在表面又施舍她几分好,让她感念她和她的父皇母后是一样的仁慈,以此在这样一位“外来者”面前保持着优越,顺势换取诸多同龄玩伴的簇拥。
实际上却见不得一个“外来者”和她一样光鲜。
她不懂一位高权重的武将为何轻易化作一捧黄沙,不懂一个世代簪缨的望族如何能被瓦解蚕食的只剩一口气,亦不懂为何她的父皇会接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入宫,奉为掌上明珠呵护,养在连她母后都无法踏足的承恩殿。
她只知道有人夺了她爹爹的宠爱,让她的母后夜夜难眠。
那人,名叫谢锦。偏偏她要唤她作阿姐。
凭什么呢。
其实永嘉讨厌谢锦,最开始只是因为她总是笑意盈盈的喊人来推秋千,而那些人也笑着应她。
谢锦从不颐指气使、高傲。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高贵和亲和。
那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亲和,不刻意冷淡、也不会格外讨好。
阖宫上下都对她偏爱至极。永嘉永远也学不会。她只记得她母后说的,你是我的女儿,你生来尊贵,你不用讨好任何人。
却长大,永嘉越发现,人人只是出于对公主的身份对她奉承,对谢锦则是另一种叫做敬佩的东西。
谢锦学什么都很快、做什么都很好,因此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落在她身上。
而她资质平庸,连她母后偶尔也会惋惜,为什么谢锦不是她的女儿。
公主长安之名渐盛,在整个盛京中,谢锦仿佛自成日月,灼眼的让人生厌。
但真正让永嘉接受不了的,还是谢锦与宫厌舟。
辅国将军府预备尚公主并不是什么秘密,那是皇帝和辅国将军商议过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定了下来。
那时没有人提起谢、宫两家曾指腹为婚的婚约,只当作是一句因父母交好许下的戏言。
兰氏更是和永嘉讲,作为武将,被赋予权利的那一刻,便要做好被收回的准备。哪怕是有婚约,也得听从皇命赐婚。
于是在母亲有意灌输下,永嘉模糊的知道,自己以后会嫁入辅国将军府。成为宫厌舟的妻子。
辅国将军宫献之膝下只得了一子,严加管教、悉心教导,以至于自小他的文采和武艺都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对幼时的永嘉来说,那人就是世上唯一她觉得能与她匹配的人。
她也喜欢他从不会因她的公主身份对她另眼相看,只会因她高谈阔论的独特见解对她投来目光。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仅仅是一瞬,就足以让她雀跃。
两人有些远亲在,按照辈分她还要称呼他一声表兄。
宫厌舟的长相随他母亲、出挑至极,但最吸引她的从来不是长相,是他总是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那双有神采流转的黑眸,永远目视着前方。
说起来,那种眼神和谢锦还有些相像,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极度自信。
是永嘉永远都没有的东西。
被寄予厚望的少年,曾经眼里只有远方的河山。可后来又多出了谢锦。一个忽然撞进他眼眸,就住在他心间许多年的谢锦。
可能相似的人总是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永嘉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熟稔的。明明跟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她都是更亲厚一些的关系。她只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锦开始为宫厌舟润笔研墨、为他的佩剑系剑穗、和他读那些晦涩的古籍、就连闲暇时,也低垂眉眼或展颜一笑问他吃不吃糕点、喝不喝茶。
两人似是棋逢对手、又相伴相护。
他练剑她便弹瑟、那样亲密无间,仿佛之间再容不下第三个人似的。
宫厌舟脾性顶好,但因为贵胄子弟的身份还是不经意会透露出些眼高于顶来。因为武将之子的身份,最厌恶拘礼,却对谢锦却没有一次不耐心,行礼称呼:“长安公主。”
永嘉目光追随着他时,总会见到他看谢锦时的含笑眼神。
年少时她还不懂,那种眼神早已超过了对于玩伴的喜爱。
还有谢锦,她亦不是全然温柔的脾性。由帝王亲自抚养长大养在昭明殿的公主,冷情冷性,对世间诸多人大概都不甚在意。或者说,她虚情假意到了极点,早已习惯做什么事都惯少几分真心在。
这点宫厌舟亦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自小到大,他对她的追随都是想要让她知道,世间亦有真心。
可有一天,宫厌舟倚在廊下为她的瑟驻足。谢锦明明没有抬头,却因注意到他的身影而眉眼舒展变得柔和。
那柔和的眉眼在阳光下,好看,但极为刺眼。
永嘉讨厌谢锦想要什么便得到有什么、讨厌那些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讨厌她的虚伪和刻意、讨厌她看不破的壳子。更讨厌她也会有这般全心全意的对一个人的时候。
母后教导她,一个人拥有什么就该失去什么,这是代价。可为什么这个叫谢锦的人可以什么都有?
永嘉这才失手打碎了花瓶,似乎是隐忍多时的发泄。
————
圣上雷霆大怒之时,谢锦带着几个宫婢路过延庆殿。
她身旁的宫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皇后和永嘉公主,一个痛哭,一个求饶。
面对远处跪在地下的母女,谢锦无声启唇,轻飘飘落下一声:“既种因,便得果。”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
那句话恰好被站在廊下的宫少将军听见。
他此次随父亲入宫是有要事禀报,碰见她,还真是个意外。
空中飘着细雨、如丝纤细。他撑着一把纸伞,虽是少年,身姿挺拔舒展。
宫厌舟遥遥对她行了个礼,缓步走到她跟前,唤:“殿下。”
谢锦任雨丝滑过脸颊,拒绝了宫婢为她披上斗篷,道:“无碍。”
她还了个礼:“少将军。”
女孩单薄的衣裙包裹住身躯,身姿挺拔,眉目精致。让宫厌舟顷刻间想到了那首“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但吸引宫厌舟的,从不是谢锦的外貌。
他在她金尊玉贵的公主躯壳下,一次次窥见她的桀骜、她的野心......
宫厌舟对上她的眼睛,笑问:“好端端的,怎么把那只瓶子摆出来了?你不是喜欢的很吗?”
他毕竟年长几岁,又经常来往宫闱之中,司空见惯那些手段,也厌恶后宫争斗。但这个人是她的话,却不讨厌。
听到那句“因果报应”,他再傻也应该知道她有自己的原因。
谢锦忽地仰起头望着他,全然不像他往昔见到的模样。
而是凌厉的,外放的,她弯唇一笑,面容比平时还要昳丽:“物件而已,碎了一个,自有人奉上新的。”
她低声道:“少将军若是想告发我,尽管去好了,我不怕。”
“只是,宫濯,我这人向来记仇又睚眦必报。旁人若是惹了我,是要还的。”
谢锦唤了他的名。
宫厌舟对她的称呼有些意外,挑了挑眉,知道恐怕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他也不再故作守礼的唤她殿下,直呼其名的道:“你就这般想我,谢锦。我只是想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宫厌舟脸上有无奈之色浮现,却笑道:“毕竟长你四岁,好歹唤声兄长,这样我很没面子的。”
谢锦神情依旧是平静,但此时带着挑衅,是灵动鲜活的。
她没有依他所言,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随意带过了称呼,道:“宫少将军,你并非不知道我的刻意接近。你呢,你又想想做什么?”
雨丝落在她睫毛上,让她的看上去眸子湿漉漉的,很动人心。
面前的人知道,她并不是会轻易掉眼泪的人。比起眼泪,她或许更信奉别的。
却在这一刻,失神了,良久,宫少将军才回过神,但他不说话,只是看她。
谢锦想不明白。明明他亲眼目睹了她的一切,却笑而不语。
传说宫家和兰家有些远亲,原来也并不是亲如一家......
看着她沉思的样子,宫厌舟觉得好笑,他却也不打算解释什么,最终,只是勾上她的小指说:“改日我从家中带些有趣的玩意儿给你,都是宫中见不到的,你要不要看?想就叫一声兄长。”
谢锦的回应,是弯着一双笑眼指了指自己腰间佩戴着的公主印。没有挣开他的手,却说:“宫少将军分不清君臣?”
宫厌舟笑弯了腰。佯装老成:
“臣之心殿下已知,然人情反覆,殿下莫要让臣朝承恩、暮赐死啊。”
大概从1.15开始不出意外就是日更3000,慢慢的写着。今天本来想申签但真的没想好后面怎么写,我的角色牵着我走.....
也希望有人给我提提意见,第一本书会很艰难哈哈哈哈。希望我能不弃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