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以瑶也接近一夜未眠,她的耳角敷着止血的药,用轻薄的丝绸绕头扎着。
昨夜,她并不信任于半壶,而是找了自己信得过的胡念多,十多年来都是找他医治的。
虽说蛇注毒不多,但伤在耳部,两颗细小的牙印迅速晕开淤黑,肿痛几乎蔓延到了脸上。
火烧的灼痛让崔以瑶脾气相当暴躁,胡念多碰一下伤口,崔以瑶就疼得难以忍受,这那还能开刀清创?
“你不是有那个苦头根酒可以止痛吗?”崔以瑶道。
“娘娘,苦头根是春生夏晒秋炮制的,这刚刚入春,新的还没做出来,旧的那批早在去年中秋,娘娘就全买去了。”
“什么秃驴行货子,那批苦头根酒本宫买来喝了不成,栾红!那批酒呢?”
随即,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栾红走上前来,跪下回道:“娘娘,那批酒年节时候,娘娘您全寄送给了幽州的崔大人...”
崔以瑶听了怒得一拍桌子,道:“胡念多,本宫命你现在就回去加做一瓶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本宫明早就要,迟了本宫把你人连铺子一块烧了。”
胡念多听了顿时吓得跪下,哭道:“娘娘,这生苦头根可是剧毒,不经长时间晒炒炮制脱毒,那一点汁液就能让人心悸而死。这炮制的工艺是鄙人祖辈传下来的,就因为这么做才不至于脱毒未完全,以有人命之虞啊!”
“胡念多,本宫帮衬你家药铺也有十来年了,就为的你行医尽心忠靠,不似于半壶那般食古不化,硬言冷语。什么祖宗祖法,祖宗说采药前得跳两支舞让药材高兴,你也跟着跳下去?连做出来的东西有没有毒都没法子确定,做出来一批你自己用用看,毒死你了,本宫保你全家荣华,儿子入朝进太医院,夫人封诰命来赔罪。”
胡念多虽一生贪图富贵,但还不至于连命也不要,哭道:“就算如此,娘娘这蛇毒当下也得清理,若鄙人回去制药,娘娘有什么三长两短,鄙人就是有九条命也赔不上啊?”
崔以瑶听了就一肚子火,但蛇毒扩散,令她此时头昏脑胀,胃里仿佛也翻江倒海,恶心不已。随即,崔以瑶拿起妆台的剪刀,对着铜镜,生生把被蛇咬的耳朵一角给剪了下来。
房中的丫鬟看了纷纷吓得跪地哭了起来。
“娘娘!娘娘!”
哪有忍不了清创的痛楚,直接把耳朵剪了的事。
崔以瑶当即痛得,两只眼滚落豆大的泪,但此时偏又逞强,硬把顶在喉咙要喊出来的话,生生咽下了肚。
“你给我敷点止血的药,就赶紧回去把那苦头根酒做出来。”崔以瑶说完,倒在躺椅上,耳角流出的血沿着耳廓,积聚在耳垂的金丝嵌绿宝石耳坠下,然后滴在躺椅的竹篾片上。
当夜,崔以瑶痛得睡不下,胡念多怕得不敢睡,上级连剪耳朵都干得出来,他要是不把能止痛的苦头根酒弄出来,只怕崔以瑶能扒了他的皮当褥子垫。
一声渺远的鸡鸣,啼破了苍凉的天,熹微凝聚在东山幽青的山巅之上。
崔以瑶剪掉了耳角后,肿胀已经消散了大半,只是依然有些头痛,也分不清是头痛还是耳角剧烈的痛传导到大脑。
她只能侧着睡,生怕不注意翻身,压到这只耳朵。
醒来时,侧睡压着的手都麻了。
她悻悻坐起身,栾红端来了药,已经吹得温度正好,崔以瑶一饮而尽。
在用早膳时,胡念多拿着一小瓶苦头根酒,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景国府,从角门进入了悬香斋。
胡念多先喂了三只老鼠滴了酒液的红豆糕,三只全死了,然后又重来了三次,在用剃了毛的狗试试外敷,最后在自己身上试了试。
敷完苦头根酒后,耳朵先是传来冷冽的感觉,随即是刺痛的麻,像是被无数根细针针灸,然后裹着所有痛觉和知觉一概消失。
胡念多惴惴不安的心,直到崔以瑶发现痛被止住了让他起身,跟着一起用早膳,才如一颗石头落地般安稳了下来。
管家钱不语忽然进门对崔以瑶耳语道:“娘娘,刚刚陆大人和他的参将林远深骑马急切地出城了,出城前,陆大人还派了人去萱木堂书坊,不知何事。”
崔以瑶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云景王现在怎么样?”
“赵侃想了各种法子,但整个飞雪轩那块都不能进人,春霖堂那边也是。”
“陆苍那小子,出城时有带兵吗?”
“没有,他们是着便衣,只带了几个弟兄,往西岭去的。”
“等会儿,你派人去查查西岭那边的驿站。他们肯定是要跟谁通风报信。”
钱不语领命走了出去,随即栾红进来,道:“娘娘,奴婢有一事相请。”
“说。”
“奴婢有一表妹,住在湖阳城东枝坊的巷子里平日靠编灯笼为生,因为这几天春灯节将近,前天奴婢表妹一家赶做灯笼,却不想,不知夜里哪里飘来一盏孔明灯,落在她们家储放糊纸和竹片的茅草屋,把全家都烧得干净,爹给气死了,她娘投了井,现没得去处,便委托奴婢给表妹寻个府里的杂役干。奴婢表妹为人老实,做事麻利,还望娘娘看在奴婢多年服侍的份上,能收留奴婢的表妹。”
崔以瑶点头,道:“把她带进来我看看。”
随即,进来一个脸蛋冻红,灰袄绿裳的女子,不算瘦,看着老实,见了崔以瑶便跪下磕头,“见...见过娘娘。”
“你叫什么?”
“小女姓孙,名枝儿。”
“会干些什么?”
“小女做饭打扫擦地擦窗的家务事都会的。”
“那你就叫枝儿,先跟着你表姐学学府里的规矩,然后去厨里择菜吧。”
“是。”
栾红随即跪谢,枝儿也跟着跪谢,“奴婢谢娘娘。”
栾红领走枝儿后,崔以瑶又想起春灯节这事。年节刚过,便听得陆苍打来了,随后整日都被这事牵扯去了精力,都忘了这回事。
算算日子,后天就是春灯节,想来就算陆苍到处戒严,也不过只能管着这王府,整个湖阳城二十来万人,他怎么可能管得了。何况这是过节,你官兵内讧打来打去,还能拦着老百姓不成。
过往,春灯节城里的夜空到处都飞着烁亮的孔明灯,也经常有灯落在人家屋檐上起火的事,连东山上的树都没少遭殃。
崔以瑶计上心头。
陆苍同门下都督林远深进到春霖堂。
两人经过披拂着茂盛迎春花枝条的白墙,路边驻守的士兵纷纷行礼。
早风吹动迎春花碧绿的枝条,时不时遮盖住之间早开的黄色花朵,若隐若现犹如闪烁的星辰。
陆苍刚踏入春霖堂。
“瞻明!”坐在堂中一个面黑魁梧的男子便开口道,“京城附近两千名弟兄被朝廷禁军杀的杀,捕的捕,你就没什么表示?”
林远深忙道:“诶,武镇,你说话注意点啊!瞻明兄已经数日没合眼了,昨天傍晚还在审湖阳郡几个要夜袭我们城北机武营驻扎的贼人,晚上云景王病危赶回来拿遗嘱,什么叫没表示?!”
营军总领参将武镇听了拍案道:“这叫什么表示?!打呀!跟朝廷那些人模狗样的刘家,崔家干啊!他们早就看我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寒门小户不爽了!他们七大叔八大姨塞满朝廷,能指望泡在他们唾沫星子长大的皇帝小儿念我们这些年平叛,抗击柔然,南周的好?”
“是啊。武恒沉大哥说得不错,太后薨逝,朝廷密不发丧,反而催我们赶紧南下,而豫州太守说是增援,却偷偷派兵掐断我们一条辎重队的路线,不是那边的弟兄发现,加急告知咱们,我们恐怕早死在随南的沼泽地里了。”帐下都督陈品应声道。
陆苍并不着急跟他们争辩,背手直直走进春霖堂。
随即,他回看堂中的众人,发现少了李从,问道:“书佐李随之呢?”
“他昨夜回府时,途径东市的野鸡巷,竟被那儿的无知地痞们敲钱不成拉着一顿臭打,赶回来满脸是血,所以托我跟陆大人说一声。”主簿参谋丘康与道。
“嚯!那些地痞逮住了吗?”陆苍问道。
“连夜就让湖阳郡守余有成抓了,扔进衙门大牢里了。”丘康与答道。
陆苍点头,然后对众人道:“这件事我稍后再问。刚刚我才进来,弟兄们就等不及问我对京城那两千名弟兄表示什么。这只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事之一,我现在还要跟各位说的事情,一是云景王昨晚薨逝了,现在停在飞雪轩后边的道观里。二是,我们刚刚截获到了云景王妃崔氏写给她幽州太守哥哥崔以琼的信件。你们还有什么事情要报的,现在就说,我们一个一个讨论。”
“有!随州东边的威台,会山二郡郡守顽固不降,屡屡挑衅,我们什么时候打?”武镇禀道。
“没了?”陆苍看向众人。
随即,陆苍道:“寿雍,你来记我们的话。首先,随州东部二郡的问题我们并到京城两千弟兄一起谈。恒沉,你是营军总领参将,你说说我们现在兵力情况如何?”
“总兵四万余,湖阳城城北驻扎七千,城南七千,随州南部三郡防范南周进攻驻扎一二万,西部二郡防范豫州驻扎八千,东部防范威台,会山二郡,又派了四千守在淮江郡,湖阳郡周遭各个山口总共驻扎了一千多,令有景国府两百守备。”
“那,这个情况能跟朝廷打吗?”陆苍问。
“显然不能。”徐濡之道,“当下我们能盘踞好随州已属勉强。况且,我们马匹数量严重不足,湖阳城一万多驻军,马匹只有四千。”
“我们抽调湖阳城六千兵力,东部两郡尽可扫荡,还能省下淮江郡的驻军。”武镇道。
“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陈品道。
“什么贼不贼,那两个郡做贼,也翻不出花来,隔着威台山和会山,我们难攻进去,他们出来了也难跑回去。”林远深道。
“好好好,朝廷不敢打,东边两郡也不敢打,我们是在造反还是在过家家?”武镇道,“等死,老子才不陪你们。瞻明,你要嫌我话粗,就直接解了老子的职,然后拉到菜市场砍头,免得朝廷那群人来凌迟咱。”
“武恒沉,我们现在不打,是因为兵力还不够多。我们之前想打,是因为陆家总共的兵十万有余,朝廷禁军才一万,各地方练的乡兵也只是乌合之众。”丘康与道。
“那怎么办,当年陆老爷子为国尽忠,四处征战平叛才分散成这样的。难道你嘴皮子上下动动,那些弟兄就能飞过来?”
“而且,西北凉、雍二州的三万精锐在元湖万手底下,跟不跟咱们都难说,元湖万是刘家刘丰成的门生。”陈品道。
陆苍笑道:“虽说十万陆家军散落全境,但其实四万在咱这,三万在北境,剩下的弟兄,五千在咱们北边的青州,三千在西边的豫州,六千在青州西边的秦州,两千在青州东边的幽州,两千京城陇州,两千宁州。也就是说,我们能整合的陆家军有青,秦,豫,幽四州共一万六。青州太守白只星是我爸当年江沄谋反大案里亲手捞出来的,把柄在我们身上,他不得不从。让他接收从秦州赶来的六千弟兄,幽州太守是崔家的人,但他被我们青、随二州围堵着,他显然也会忌惮就驻扎在他辽云郡周边的两千弟兄,他妹妹崔氏在我们手上,所以也不用怕。豫州那边的弟兄已经集结向东边赶过来了,豫州太守还得收拾那儿的平叛平一半的太白道白巾军。至于,北境的三万弟兄,朝廷也不敢乱动,柔然还在虎视眈眈呢。”
丘康与奋笔疾书,他一旁的陈品道:“白只星是个软脚虾,谁知道他是不是虚与委蛇。不派点兵去,他哪敢跟青州里的那些官吏帮咱们干这事。何况,我们自己连随州都完全拿不下来!”
“豫州的弟兄大概数日后就能到随州,随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向北逼迫白只星就范。当下,我们随州的弟兄也正需要休养。”徐濡之道,“等拿下青州,迎回豫,秦,青,三州的弟兄,便可以随手拔除东部那两枚钉子。”
陆苍点头,又问道:“那么此事先说定。武镇,你先带湖阳城的八千弟兄好好休养。徐叔,你在地方多年,线人多,盯紧了豫,秦,青三州的动向。然后,我们来讨论,云景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