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昭国百官从各自的府邸赶往皇宫,准备赴今日的朝会。
路上,郭唯空的心中总有几分不安之感,到了待漏院,刘君清见其眉头轻蹙,就上前关怀道:“郭大人怎么了?可是贵体有恙?”
郭唯空摇了摇头,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便敷衍道:“不碍事。”
刘君清以为他是为了案子的事才愁眉不展,故而宽慰他:“昨日太子的话,郭大人不要放在心上,大人忠公体国,圣上岂会不知,如今十日之期未到,下官一定会配合大人查明此案,既给圣上一个交代,也好为大人正名。”
郭唯空抬手揉了揉鼻梁,随后看了他一眼,叹气道:“是,案子还未结,多思无意,这几日恐要辛苦刘大人了。”
刘君清笑了笑:“你我同朝为官,都是为朝廷做事,大人这是哪里的话。”
两人闲谈几句,不多时就上朝了。
兰鹤诗先发制人,朝会刚开始,他便站出来说道:“启禀陛下,儿臣有事启奏。”
郭唯空的太阳穴狠狠一跳,他直觉兰鹤诗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果不其然,昭帝刚问了一句“何事”,就听他开口道:“儿臣奉父皇之命,与刑部一同调查军饷被劫案,如今这案子已经查明,丢失的军饷业已寻到,故此特向父皇禀明详情。”
郭唯空暗暗道了一声不妙。
昭帝倒是颇有几分讶异:“哦?这么快就破案了?那太子便说说,此案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鹤诗躬身揖礼,恭谨道:“是。”
他直起身子,当着百官的面,带着几分嫉恶如仇的神色,冠冕堂皇道:“孤已经查明,此案确由南重阙所为,只不过除了他之外,还另有帮凶二人,便是大皇子兰松野,与当朝皇后南烟袅!”
昭帝放在膝头的手一下子紧握成拳,他掩在冕旒下的目光登时变得冷峻,寒声问道:“你说什么?”
兰鹤诗信誓旦旦道:“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此案从头到尾,都是南氏兄妹与兰松野一起谋划,其目的,便是要举兵造反,拥立兰松野御极!”
这个消息太过于石破天惊,以至于百官听闻这话后,皆在殿上窃窃私语,惊愕者有之,质疑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
昭帝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对兰鹤诗沉声道:“太子,将此案详情细细道来,若有一字虚言,你知道诬蔑朝中大臣和皇后是何后果。”
“儿臣不敢!”兰鹤诗直视着昭帝,一字一句朗声道:“众所周知,边徼三县的二十万两军饷,由禁军田校尉负责带人押送前往,可他们一行人出城不过两三日,军饷就被劫走,后来刑部审问田校尉,据他交代,是有人假扮禁军,带着宫中的牙牌和父皇密旨追上前去,谎称领受父皇旨意,与田校尉等人一同护送军饷,因此田校尉才放松警惕,一朝不慎,被这伙贼人偷换了二十万两银子。”
“而案发之后没几日,这伙贼人却无故被人灭口,刑部郭大人查到了有关这群人身份的线索,便顺藤摸瓜前往兵部调查兵籍,果不其然,这些人都属于仁武军。”
“案件到此,孤还不愿意相信,此事乃南将军主使。毕竟有可能是这些仁武军自作主张劫走军饷,南将军并不知情。可就在昨日,兰松野府上突然燃起大火,有司在救火时发现了军饷案的关键证物,便遣人去请孤与郭大人,我二人皆是不明所以,然到了之后,才发现那二十万两的军饷,就藏在兰松野府中!”
他说到这儿,大殿上响起一片倒抽凉气和惊呼的声音。
兰鹤诗很满意百官的反应,在心中窃笑了一声,继续说道:“至此,军饷被劫一案已经水落石出,指使仁武军劫走军饷、并将之转移到兰松野府上的人,确乃南重阙,而替仁武军假造密旨和身份牙牌的……”他顿了顿,卖了个关子:“能接触到玉玺的,必然是宫中之人,而宫中谁与他二人关系密切……父皇一向浚哲,想来就算儿臣方才不说,父皇也能猜到吧。”
郭唯空站在班位之中,听的心惊胆战,此刻见兰鹤诗说完了,便站出来欲解释一二:“陛下!此案……”
“此案人证物证具全!”兰鹤诗不给郭唯空说话的机会,抢声道:“如今南重阙与兰松野皆关押至刑部大牢,唯有后宫之事,前朝不便干涉,还请父皇下令,彻查母后寝宫!”
他越说越激动,颇有几分忧国忧民的样子:“玉玺乃帝王印信,虽然只有区区尺寸而已,但它代表的是皇家、更是朝堂!一旦印下,便事关我昭国元元之民和万方区宇!私用玉玺矫诏乃是大罪,今日有妇人敢借此打军饷的主意,难保他日不会干涉朝堂,窃据朝柄,做出更加大逆不道之罪!古有牝鸡司晨之祸殷鉴不远,今有外戚坐大之患不可不防,因此还请父皇下令严查,万万不可姑息!”
郭唯空听他越说越严重,心知若再不解释,恐怕昭帝就要听信此言了,因此他急声道:“陛下!太子殿下所言仅仅是推测而已,此案尚有疑点不明,不能凭此就问罪于皇后、南将军和大皇子啊!”
“郭唯空!”还不等昭帝开口,兰鹤诗便先如忍无可忍一般,转身对着他大声斥责:“你一再向父皇隐瞒案情不报,如今这此案真相已然清楚明白,你却仍在为南氏和兰松野开脱!你到底收了南重阙什么好处,是否名义上为朝廷、为父皇尽忠职守,实际早就暗中投效了兰松野!”
郭唯空被此话惊的瞠目,他震愕之余悲愤道:“太子殿下何出此言!臣不过是秉公办事而已!何以被诬栽上结党营私、背叛君主之名!太子殿下随意揣度朝臣,就不怕令百官寒心么!”
“到底是孤随意揣度,还是你做贼心虚!”兰鹤诗咄咄逼人,丝毫不肯退让,他转回身对着昭帝揖礼道:“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您派人到刑部稍加查问便知!仁武军的兵籍是他郭唯空亲自带人去兵部查的,二十万两的军饷也是他与儿臣在兰松野府上亲眼所见,甚至那田校尉也是由郭大人亲审,才得知其中内情,儿臣也是看了卷宗才知道有人矫诏一事!原本可以说郭大人对此案功不可没,但如今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混淆圣听,故此,儿臣怀疑这郭唯空有不轨之心!其心可诛!”
这……有不少官员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在谈论军饷的案子,怎么把刑部郭大人给牵扯进来了,太子此番说辞,是否有些牵强了?
刘君清也暗道一声不好,他见郭唯空被太子逼到绝境,便欲站出来帮他辩解一二,谁知刚要迈步,旁边却有人将他拽住了,这位大人与他交好,此时低声提醒道:“刘大人莫要轻举妄动,太子明显是在打压大皇子和南将军,只因郭大人未曾向东宫示好,这才出言为自己扫清障碍,你若此时替郭大人出头,必然不能幸免,若是圣上真的迁怒于你二人,那这案子可就没人去查了!”
这话说的有理,可是刘君清心中却急,眼见那边郭唯空正与兰鹤诗对峙,他焦躁道:“可是我怎能看着郭大人被太子如此诬蔑啊!”
那人又劝他道:“看不下去也得看!眼下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的时候!你若想为郭大人申辩,最好的方式就是查清此案,将真相一五一十的揭露出来!到时候郭大人是否有不臣之心,众人自然能分辨得出!”
这番话说的十分诚挚,刘君清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了一番:对,他说的没错。如今这朝中有小半官员都是太子党羽,他今日若是为了郭唯空鸣不平,定然就要遭受这些人的口诛笔伐,如果陛下真的听信了这些话,对自己和郭大人起了疑心,从而换人去查这桩案子,那太子肯定会横加干预,安排东宫朋党接手,到那时候,才是真的无可挽回了。
如今最坏的局面不过是郭唯空受到陛下猜忌,被免除查军饷一案之职,但还有他在,就算太子要干涉,也有自己在其中掣肘一二,因此为了大局考虑,他不能贸然出头。
刘君清看了一眼大殿之上激愤不已的郭唯空,无奈收回了脚步,强忍着怒意,不发一言。
而郭唯空已经被兰鹤诗逼到无路可退,昭帝虽然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但他也能明显的感受到龙椅上射来的那股凝视满含质疑。
郭唯空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已然无力开口再辩。
兰鹤诗见状冷笑道:“怎么?郭大人无话可说了?孤昨日在刑部已经推论出此案真正目的,便是他兰松野对父皇心存怨恨,欲纠合仁武军攻入昭京,这二十万两银子,便是他们开拔所需之军费!兰松野等人的司马之心昭然若揭,你却还在为他们说话,怎么,是父皇薄待你了,致使你急着另择新君了?”
“这……”兰鹤诗这话难免太过分了些,百官听完不禁相互议论起来:“郭大人一向耿介,怎会是太子口中说的那种人……”
“太子是否过于咄咄逼人了,郭大人从头到尾也没说什么啊……”
“是啊,我也觉得太子今日格外针对郭大人似的。”
也另有太子爪牙站在班位之中煽风点火:“怪不得,郭唯空任刑部尚书多年,经他手的案子数不胜数,而如今区区一个军饷案,过了这么多日却还没有查清,若说这其中没有端倪,我才不信呢。”
还有人悄声讥讽道:“沽名钓誉之辈罢了,外头人人称赞咱们这位刑部尚书公正严明,如今看来,名不副实啊。”
种种议论和嫌忌之语传入了郭唯空的耳朵里,他看着兰鹤诗,心中愤恨之情无法平息。
昭帝始终没有开口问话,郭唯空却知道,这位陛下已经将这些话听进去一二了。
便嬖当道,谮润不断,如今自己不过是按照章程查案而已,竟也要遭受此等不白之冤,实在是让人失望至极!
郭唯空不再看兰鹤诗,而是将目光转向昭帝,只见他撩起衣摆跪在地上,脊背挺的笔直,神色中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陛下!臣承蒙陛下厚恩,忝居刑部尚书一职数载,虽无尺寸之功,却也无一日敢忘朝廷之法度、为官之准则。臣年少时读书,便立志为君、为朝堂、为百姓制治于未乱,止邪于无形①,牢记行法者,不可以从人,惟人从法②,是以臣每查一案,无不怀祗惧之心,生怕误断误判,使有冤之人诉无可诉,让作恶之徒逃脱制裁。”
“臣扪心自问,不管是哪一桩案子,臣皆依法审之,依律断之,虽不敢追配于包公,却也无愧于此身官服,无愧于圣上之信赖,黔首之拥戴!”
“而今日,臣不过当朝提出此案未清之疑点,一无奢僭之行,二无狂悖之语,却遭如此幽枉,臣心中不甚轸忧!陛下,臣惭愧,既无鱼头参政之能,又乏光前裕后之功,如今竟遭太子猜疑至此,臣无话可说,既如此,唯有以身自证,方不负陛下任用拔擢之恩!”
说罢,他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随后也不管昭帝发话,便晃晃悠悠、面色惨淡的站了起来,刘君清觉得不对劲,其他官员也觉得郭大人有点儿奇怪,兰鹤诗以为他要挂冠而去,刚想再开口讥刺一二,却见郭唯空如行尸走肉一般侧了侧身、对准殿内一桩柱子,而后突然向前冲了出去。
刘君清失声惊吼:“不好!快拦住他!”
郭唯空竟是要撞墙求死自证清白!他此举明显将殿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离得近的官员慌忙上前拦住他,奈何事发突然,郭唯空又心思决绝,因此即便旁人反应再快,也不如郭唯空的速度快。
那些拦着他的官员不过是在慌忙间扯住了他的衣裳,却未能将人拦下来,一片慌乱之中,只听“嘭”的一声响,郭唯空脑袋撞在了柱子上,紧接着他本人就如同没了骨头似的缓缓瘫软在地,随之流淌下来的,还有他额间的一股鲜血。
大殿之上顿时乱成一团,方才还阒寂无声的庙庭,此刻如同一锅沸腾的热油,嘲哳之音不绝于耳,比街市还要纷乱。
“郭大人!郭大人!”有人急忙呼喊道:“快!太医呢!快救人!”
刘君清拨开人群挤上前去,颤声道:“郭大人!郭大人你坚持住!”他嘶吼着:“太医!太医!”
“来了来了!”医官院的人急忙上前为郭唯空诊治,原本坐在龙椅上的昭帝也被此场景惊到了,下意识站起身来看着人潮聚集之处。
兰鹤诗更是神色愕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指责了郭唯空几句而已,他竟要以死明志?这……是否有些过于小题大做了?
他急于将自己撇清关系,便对昭帝道:“父皇,儿臣……儿臣不过是合理推测而已,未曾想到这郭大人竟然如此偏激,听不得一丝责备之言,好在这军饷案已经妍媸毕露,只待定罪便可结案,郭大人如今情形恐不宜再操心劳力,不妨换人去办这桩案子吧。”
刘君清正在郭唯空身边关注着他的情况,听闻这话后再也忍无可忍,起身便要挤出人群,身旁忽然有人拽了他一下,提醒他莫要冲动,刘君清虽然激愤,但理智尚存,遂强压着怒意,对昭帝朗声道:
“陛下!臣奉陛下之命,与郭大人一起调查大皇子遇刺一案,在查案之时,发现此案与军饷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遂旁佐郭大人一起调查军饷案。如今郭大人既然身体有恙,那么臣身为此案的主审之一,自当挑重任于未竟,方不负陛下作养之恩!”
兰鹤诗心下一紧:怎么将他给忘了!“父皇!儿臣以为……”兰鹤诗本想再横加阻拦,刘君清却丝毫不肯退让,还不等他说完便抢先道:“陛下!陛下当日下令,命郭大人在十日之内查清此案,如今十日之期未到,臣斗胆,还请陛下耐心等候,若是未能克期结案,臣自愿脱去这一身官服谢罪!”
兰鹤诗被他气的哑口无言,郭唯空抱着必死之心以证清白,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让孤下不来台,如今你又跳出来与孤作对,好,好啊,孤竟不知道朝中还有这般有胆有识之人!
待这桩案子结了,处理了兰松野和南氏兄妹,孤定然饶不了你二人!
郭唯空如今情况不明,刘君清一番话又说的如此诚挚恳切,若是这桩案子真的换了别人去查办,恐怕会使朝中清流心寒,因此昭帝稍作思忖,便沉吟道:“好,这桩案子就由刘爱卿接着办吧。”
刘君清俯首谢恩:“臣遵旨!”
今日大殿上发生的这件事实在让人始料未及,昭帝也为此扫了兴致,于是没有心思再垂问别的事,就下令散朝了。
①制治于未乱,止邪于无形:出自宋朝科举,元丰五年壬戌科的策问,当年的状元是黄裳。
②行法者,不可以从人,惟人从法:出自宋朝科举,元丰五年壬戌科,状元黄裳的对策。
以上,皆参考自《历代状元文章汇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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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第一四九章 军饷案(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