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兰鹤诗回到府上便开始摔起茶盏泄愤,他破口大骂道:“混账!他挛鞮贞元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个从北狄逃窜而出的竖子罢了,也敢如此戏弄孤!”
游溪眠屏退了一众侍女,对兰鹤诗道:“殿下息怒,此事定然是那晟国的睿王从中作梗,才致使挛鞮贞元反戈一击。”
“梅擎霜!”兰鹤诗咬牙恨声:“孤此番受父皇责骂都是拜他所赐!只要他在我昭京一日,孤就不会轻饶他!”
兰鹤诗此刻怒气填胸,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游溪眠知道此时说些安抚的话不管用,便转而问道:“敢问殿下,今日刘大人可向陛下启奏兴水县行刺案了?”
兰鹤诗烦躁道:“说了。”
“既如此,我们不妨开始谋划下一步的计策,先以对付南重阙为主,毕竟在这朝野之上,大皇子和南氏一族才是殿下最大的威胁,那梅擎霜终归是晟国人,今日来我昭京不过是奉了晟帝的旨意而已,早晚要回去的,殿下大可不必将心力浪费在他身上。”
话是这么说,但一提起此人,兰鹤诗还是恼火不已:“可若不让那梅擎霜吃些苦头,实在难泄孤心头之恨!”
事有轻重缓急,兰鹤诗总是这样因一时之怒而分不清主次,若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吃亏的,游溪眠在心中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劝诫,便听得外头有人来报:“太子殿下,晟国睿王求见。”
兰鹤诗一怔:“梅擎霜?他来干什么?”
来禀报的人说道:“他只说是为了欠银之事,别的并未多言。”
兰鹤诗怒道:“此事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当东宫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孤也是他想见就见的么!打发他滚!”
那人听了这话刚要转身离去,就听得游溪眠开口道:“等等。”
游溪眠对兰鹤诗道:“殿下,欠银一事既然无可挽回,咱们不如听听他来此的目的是什么,若是尚有转圜之机,岂不是能帮殿下赢回圣眷?”
兰鹤诗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孤需要他一个外人帮着赢回圣眷?”
“殿下!”游溪眠无奈道:“此人挑这个时候来见殿下,定然不是平常小事,说不定就与朝堂有关。且眼下昭国只有殿下和大皇子两位皇子,今日殿下将他拒之门外,若是此消息传了出去被大皇子的人知道了,难说他们会不会趁机笼络啊。他既肯主动前来,就有示好之意,我们不妨听听他来求见殿下所为何事。”
他怕兰鹤诗一意孤行,又道:“若是殿下还在介怀契据一事,不如晾他几个时辰,给他一个下马威,待他耐心耗尽将要离去之时,再请他进来便是。”
游溪眠这话可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兰鹤诗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于是便忍下心中怒意,对前来禀报的人说道:“去,就说孤正在佛堂内静思己过,何时出来还不知道,让他先等着吧。”
那人领了吩咐,转身便离开了。
梅擎霜带着江吟时和颜松落等在东宫之外,方才进去传话的人又出来了,对梅擎霜道:“这位贵人,实在是不巧,太子今日被陛下斥责了,回到东宫之后便一直在佛堂自省,他不出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去催啊,要不您进来稍坐,兴许太子殿下过一会儿便得空了呢?”
这大热天的,梅擎霜才懒得伺候,他佯装遗憾道:“是本王来的不巧了,既如此,本王便去拜见南将军,改日再来拜访太子殿下。”说罢就要带着江吟时和颜松落离开。
对方一听他要去将军府,立马心下一紧,急忙喊道:“贵人稍后!方才我没见到太子殿下,要不我再去问问?”
梅擎霜转过身对他笑了笑:“有劳了。”
东宫的大门重新紧闭,颜松落低嗤了一句:“这兰鹤诗,还真会得寸进尺。如此肚量,实在难成大事。”
梅擎霜也低声道:“是啊,与兰松野比起来,此人喜怒全部显露于面色,丝毫不会加以掩饰,也不知是狂妄惯了,还是他性子简单。”
江吟时道:“定然是前者,他觉得自己在昭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一手遮天了,所以才这般目中无人。”
三人低低议论了几声,又闭口不言了。
东宫之内,兰鹤诗听见梅擎霜竟然丝毫不肯等待,不禁火冒三丈:“岂有此理!此人实在是太嚣张了!”
这反应确实出乎意料之外,游溪眠没见过梅擎霜,不知道这位睿王什么脾性,但万万不能让他去见南重阙,毕竟不知道他今日前来拜访到底要说什么事,便思忖道:“殿下,要不先让溪眠去会会这位睿王,您稍后再过去,如此也不会失了我东宫礼数。”
兰鹤诗心里憋着一股火,他摆了摆手,烦躁道:“去吧。”
三人在东宫门外站了好一会儿,门才重新打开,里头的小厮请三人进去,梅擎霜一路走,一路默不作声的打量着四周建造,心中暗忖:这般奢华,比起当日的梅境和,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宫的下人一路将他们引至偏殿:“贵人稍后,太子殿下马上就来。”
梅擎霜微微一颔首:“多谢。”
三人确实等了没一会儿人就来了,只不过来的不是兰鹤诗,却是一个没见过的男子。
对方走近了开口道:“阁下便是睿王殿下吧,在下游溪眠,因太子殿下有杂务缠身,因而让我先来招待贵客。”
噢,游溪眠,兰松野说过,此人是东宫府上的幕僚。
梅擎霜淡淡的应道:“无妨,本王稍等一会儿便是。”
游溪眠头一回见梅擎霜,身为谋士,第一反应便是要探一探此人深浅,于是便开口试探道:“先前小厮禀报的时候,说睿王是为了欠银一事而来,这倒让在下不明白了,陛下既然已经答应了还给贵国二十万两银子,此事还有何需要谈的?”
梅擎霜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浅笑:“阁下既不明白,那本王就与明白的人说。”
游溪眠的表情僵硬了一瞬:这睿王,说话竟如此直白,丝毫不知客气几分么?他强笑道:“是,只不过……”
梅擎霜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冷不丁道:“一盏茶。”
游溪眠的话顿住了,他愣了愣:“什么一盏茶?”
梅擎霜看着他幽幽道:“本王再等一盏茶的时间,若是还见不到太子殿下,这欠银之事就再无余地可转圜了。”
游溪眠突然从椅子上站起,略带惊愕的问道:“睿王是说……此事当真还有转圜的余地?”
梅擎霜端起桌上的茶吹了吹,没说话。
看他这副姿态,想来这睿王应当不是信口胡言,而欠银一事又关乎兰鹤诗的圣眷,因此游溪眠不敢轻慢,他在心中掂量了一番,然后对梅擎霜道:“睿王稍坐,在下去请太子殿下前来。”说罢便匆匆起身出去了。
兰鹤诗见游溪眠刚出去不久就回来了,面带不悦之色的问道:“那梅擎霜又有何事?”
游溪眠怕他意气用事,便小心措辞:“殿下,溪眠方才听那睿王之言,似是欠银一事仍有补救之法,溪眠不敢耽搁,故而来禀报殿下。殿下不妨现在就去听听,若他信口开河,只管将人赶出去便是了。”
兰鹤诗讶然:“他怎么说的?”
游溪眠便将方才的情形粗略的说了一遍,兰鹤诗听后斟酌了少倾,而后才开口道:“既如此,孤便去会会这个睿王。”
梅擎霜这才见到了兰鹤诗。
兰鹤诗端足了太子的架子,先将人拒之门外,后又避而不见,直到梅擎霜挑明来意,他才肯露面,江吟时和颜松落暗自腹诽:鹌儿市的头牌都没这么难请。
兰鹤诗表面装的倒是客气:“呦,睿王殿下,稀客啊。下人来通传的时候,正巧孤有要事缠身,所以才稍有怠慢,睿王殿下不会介意吧。”
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与当日的梅枕霜半斤八两,梅擎霜应付此种人可谓是得心应手,开口便暗含讥讽的反击了回去:“怎么会,毕竟也不是第一次见识贵国的待客之道了,如此随性不羁,倒与北狄的粗犷豪放有几分肖似。”
这话含沙射影,嘲讽他昭国与北狄那等不识礼数的蛮夷一样,兰鹤诗怎能忍得,当即就叱道:“梅擎霜!这里是东宫,是我昭国!孤劝你还是不要太放肆了!”
梅擎霜自进来之后就一直坐在椅子上,即便是面对兰鹤诗的呵斥,他也稳的八风不动:“诚如太子殿下所言,这里是东宫,因此本王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与太子交恶的。”
兰鹤诗还以为他是人在异国,忌惮自己的权威,便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他坐下去,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可一世的傲慢:“睿王既然来我东宫了,那也就不必绕弯子了,你适才说这欠银一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孤倒是好奇,睿王是如何打算的?”
兰鹤诗料定梅擎霜是因为看明白了今日在朝堂上的那番情形,无奈之下才在散朝后来拜访自己,毕竟左藏库使“因病告假”,他若真的执着于这二十万两银子,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梅擎霜看了一眼游溪眠,对兰鹤诗淡淡一笑,没开口。
兰鹤诗会意:“睿王但说无妨,游先生深得孤的信任,若有话无需让他回避。”
梅擎霜状似思量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既如此,本王就直言了。”
兰鹤诗与游溪眠都好奇梅擎霜有什么法子,便静静地等着,只听梅擎霜开口道:“大皇子欠下本王的那二十万两银子,本王可以不要。”
兰鹤诗不是傻子,梅擎霜说出这番话并没有让他添几分喜色,而是疑道:“条件呢?”
梅擎霜直视着他,语气并未有丝毫的怯意和退缩,一字一句道:“本王要昭国边郡三县的军饷。”
“你放肆!”话音刚落,兰鹤诗便起身暴呵:“梅擎霜!你屡次得寸进尺欺辱我昭国,当真以为孤不敢拿你怎么样么!你以为孤是那等卖国宵小,为了这区区二十万两银钱,就能将军饷拱手相送?”
兰鹤诗几乎是指着梅擎霜的鼻子詈骂,梅擎霜从头到尾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直到他说完了,才舍得瞥去一个眼神:“本王还没说完呢,太子殿下急什么?”
“此事不必再谈!若军饷不能按时发放到将士手中,则会引起将士不满,更甚者可能引发哗变!你不会是觊觎我昭国疆域,想借此挑起我朝内乱,好坐收渔翁之利吧!”兰鹤诗怒不可遏:“睿王有野心是好事,但万万不该打这等主意!哪怕遭受兵燹之灾,我朝将士也自当死守边界寸土不让!更何况如今太平盛世!岂容你这等卑鄙小人染指!”
梅擎霜看着他,镇定如常道:“那若是此举能助你除掉南重阙呢?”
兰鹤诗笑了:“睿王在说什么笑话!南将军于我昭国有赫赫战功,乃架海金梁!本王为何要戕害南将军!”
梅擎霜的眼神洞悉一切,他轻笑了几声,戳破了兰鹤诗的伪善:“太子殿下不必激动,本王今日既然敢来此说这番话,就代表本王有合作之意,是想与太子联手,各取所需罢了。太子殿下也不必掩饰,你视大皇子与南将军为眼中钉,旁人看不出,本王却清楚的很。”
“满口胡言!”兰鹤诗向外呵道:“来人!送客!”
梅擎霜忽然道:“前往昭京路上遇见的那些邀截之人,都是受了太子的指使吧。”
外面已经陆陆续续围满了东宫的侍卫和小厮,兰鹤诗怒气填胸的吩咐他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睿王请出去!”
众人闻言立马面带凶色的闯了进来,梅擎霜仍旧坐在原处岿然不动:“太子殿下可以不承认,但你就不好奇,为何先前派出去的几批刺客,都能安然无恙的回京么?”
那些人已经冲到梅擎霜面前准备将人赶出去了,兰鹤诗却突然道:“等等!”
他面色阴沉的看向梅擎霜,戾气甚重的问道:“睿王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追索欠银不成,又要来诬蔑孤?阁下身为皇子,学的净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么?”
梅擎霜并不将此言放在心上,他看着满屋的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是不是诬蔑,太子心中想必比本王更清楚。刺客一批批的来,每次折损都不过半数,如此巧合的事接连发生,太子就真的没起过疑心么?”
兰鹤诗阴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太子宿慧,怎会猜不到本王的意思,”梅擎霜与他对视,语气甚是轻松:“昭京平康坊,东三巷子第六户人家;安正坊,万禄巷子拐角处那户人家,太子想必都知道那里面住着什么人吧?”
自他与兰松野第一次遇刺、并将刺客放走之后,兰松野就派人盯上了他们,他方才说出来的这几个地方,都是那些刺客的藏匿之处,当然还有别处,但梅擎霜认为不必一一说与他听,只要他明白自己这话的意思便足够了。
果然,只见兰鹤诗听后眼睛微微睁大了几分,惊怒之色显露无疑:“你派人跟踪他们?”
梅擎霜笑了笑,反问道:“太子殿下还要请本王出去么?”
兰鹤诗不甘心被梅擎霜就此拿捏住把柄,但他既然知道了那些刺客的住址,万一刑部的人在查此案的时候,他从中使一些手段玩阴招,岂非会对自己不利?
兰鹤诗心中暗自悔恨:当日这些人刺杀未果回京的时候,自己为何不斩草除根!这样一来就不会留下丝毫祸患了!
然悔恨无用,两人就这么在殿内僵持着,半晌后,兰鹤诗才终于一挥手,沉声道:“都退下吧。”
其他人听罢依次退出,殿内又恢复了方才的清净,兰鹤诗看着梅擎霜,出言警告:“孤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但是边郡三城的军饷,断无可能!”
梅擎霜又要去端茶盏,只是刚一碰到杯子,摸到茶水已经凉了,便没了兴致,遂意兴阑珊的敷衍了一句:“嗯,与本王所料相同。”
兰鹤诗语气不善:“你既早就知道,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并非多此一举。”梅擎霜从头到尾都是一股气定神闲的模样,即便方才那些东宫的侍卫已经冲到他面前了,也不见他面色有丝毫的波动,比之兰鹤诗此刻怒火中烧的样子,一时间竟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
他缓缓道:“本王说了,今日并非是来与太子殿下交恶的,我们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都是想铲除南重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