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珊没有说话,眸中闪着点点星光,像隆冬漫拉河上的迷雾。
韩素一针见血:“自责?”
顾珊闭了闭眼睛,头脑被酒精熏得昏昏沉沉,良久才迟钝地苦涩一笑。
韩素安静地望着她:“顾珊,说话。”
她很少叫顾珊的全名,通常是懒懒散散地叫声“顾大小姐”,或是叫“顾小珊”逗人玩,西征后又戏谑地喊一声“顾小将军”。
顾珊愣了一下,冷风一吹,倏然清醒过来。
“我……”她不自觉张口,这才发觉自己嗓音哑得可怕。
“此次埋伏不是巧合,你是想接着在这儿借酒消愁耗完十万大军,还是想去探查敌军底细。”韩素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将手中的酒壶递出,“顾珊,站起来。”
那时落日的余晖染透了半边天,金乌破开云层,灿烂的日光猛地照在韩素伪装过的脸庞,刺得人眼睛发疼。
顾珊怔怔地望着她,一动不动,韩素也不离开,像是在等着什么。
良久,顾珊总算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接过酒壶,打开木塞,缓缓将剩下半壶酒倒了下去。
浓烈的酒味在空中弥散,顾珊顿了顿,哑声开口:“我……”
打仗会死人,她知道。当年她随父亲至锦州剿匪,杀过人,也见过活生生的人被刀剖开胸膛。
她以为她能忍住的,但当她听到李钰报给她的伤亡人数时,心口还是被石子重重碾压而过。
六千四百三十二。
不是个冰冷的数字,而是六千多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们曾经一腔热血,满腔抱负,不破雁山不归还,也曾在寂静的深夜与战友抵足而眠,相结同袍之谊。或许出征前,他们的妻子儿女会站在凌冽的寒风之中,目送他们远行,满心期待地等着他们班师回朝。
可西凉州未至,那一颗颗鲜活的心脏便停止了跳动,马革裹尸甚至都成了一种奢望。
“如果我早点发现逐鹿崖有埋伏……”
“没有如果。”韩素淡声打断,“先查清楚敌军的来历。”
顾珊眼角微微发红,喉间像是被塞了一块烧红的铁,咬着牙说不出话。
韩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轻叹道:“小将军,前路还长。”
所以走下去吧。
顾珊最终还是回到了营地,那个空掉的酒壶被她洗净,挂在了腰间。恢复状态后,她依然是那个四平八稳的小将军。
这是她封将以来打的第一场仗,以六千四百三十二条人命为代价,教她学会了第一课。
为将者,心冷,血热。
韩素送完顾珊又偷偷去大军队列看了一眼季白檀,确认人没事才放心回帐休息。
她没有季白檀那样海底捞针的本事,但实际上根本不用她寻。
韩素只需要个空旷地,喊一声“阿月”,某人便会屁颠屁颠地出现在她跟前。
前前后后所花不过一炷香时间,但许是不凑巧,回营路上她恰好碰上了贺云。
韩素冷静地冲人行了个礼,伪装得很完美,但与其擦肩而过时,脑中却滋滋响了两声。
她一顿,知道这个声音代表着什么,凝神细听。
【系统提示,检测到今日敌袭军队携带宝物琉璃石,宿主可暗中抢夺并制作贴身利刃。】
贺云面上端得温润如玉,心下发疑。
【琉璃石?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昆山有玉,其名琉璃,通体透亮,质坚不摧,锻之为刃,可斩万物。】
贺云在心中嗤笑一声。
【这么厉害的宝物,又怎么会落到小小一个军队手里?】
【敌军首领于几日前偶得。】
韩素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时至今日,她已经完全摸清了规律,只有贺云在她视线之内,她才能听见两人的脑内谈话。
只可惜,贺云没再多说,步履匆匆地走了。
晚间的风有些发寒,星子点缀在夜空,月亮的光浅淡而朦胧。
琉璃石?
韩素眯了眯眸子,被勾起了一丝好奇心。
听着怪有意思的,她刚好缺一把贴身利刃。
将军营帐的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顾珊憋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撬开了俘虏的嘴。
“你是燕国人?”她冷着脸,眸中尽是肃杀,“怎么入的岳国境内。”
俘虏被一根挂绳吊在两侧,散乱的黑发长长地遮挡下来,刺目的血自胸前流淌而下,像是孩童闲暇时所作的泼墨画。
他气若游丝地抬头:“有接应的人……”
顾珊心尖一凉,像是被一根冰锥刺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沁出一层冷汗。
一个极度可怕的念头闯进了她脑海。
西凉州有卧底,而且势力不小,甚至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马燕国人偷渡进来。
最关键的是,西凉州的守城将领很可能不知道这回事。
她嗓子发哑:“接应者是谁。”
俘虏垂着头,面容晦暗不清,嘴巴轻微蠕动了两下。
顾珊将左耳贴近:“什么?”
俘虏浑身像根面条一样软塌塌地垂下来,一动不动。
一个时辰前,他铁骨铮铮,被带刺的长鞭划得鲜血淋漓也不曾透露出一个字。那时顾珊的思绪被六千四百三十二条人命填满,下了死手,没给他留一点后路。
后来他终于承受不住严刑峻法,可招供的话才说了没两句,便安静地去了。
滚烫的烛油顺着烛身滑落,老旧的红烛燃了太久,终于烧尽了,火光很快地闪动两下,熄灭在余灰中。
黑暗里,感官变得愈发清明,顾珊孤身一人怔怔地站了良久,最后僵硬地摸索着重新点上灯,唤人将那俘虏抬出去埋了。
然后她叫来李钰,让他带着三两随众快马加急,去西凉州向守城将领告知卧底一事。办完这一切,她靠在床头,整宿未眠。
次日,她眼下凝出了两个又大又黑的眼圈,一眼望去,煞是显眼。
韩素细长白皙的指节拿着麻饼,随意地咬了几口又垂落下来,看着顾珊轻笑:“小将军昨夜辛苦了。”
顾珊还沉浸在俘虏未尽的话中,闻言抿了抿唇,见到韩素手中没吃几口的干粮时皱皱眉:“多咬几口能要了你的命吗?”
“没什么胃口。”韩素一边用油纸将麻饼包好,一边道,“小将军今日如何打算。”
打算?还能怎么打算?
燕国大军气势汹汹,雁山已然沦陷,西凉州告危,即便她带领的大军死伤过半,也决不能停下脚步。
她停一日,西凉州的百姓就多一份危险。
她没得选。
顾珊的薄唇被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声音近乎冷淡:“即刻启程。”
“倘若再碰上昨日埋伏的敌军呢?”
“那就打。”顾珊一字一顿,“西凉州四十多万人口,我赌不起。”
韩素挑挑眉,内心有些诧异顾珊成长速度之快。
她原以为顾珊会心软多驻扎几日,不料她竟做出了与自己一样的决定。
统帅必备的大局观,顾珊已经学会了。
“好。”韩素微微一笑,“我听你的。”
通往西凉州,必须经过逐鹿崖。
敌军这回连藏都懒得藏,大军刚入崖底,守株待兔的敌军便应声而动,双方交战,顷刻便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对方人数不多,一眼望去约莫只有一万左右,却抢先占据了高地,还研制出一套针对岳军的打法,顾珊领着十万大军,一时间竟真的难破重围。
双方来来回回统共打了十几次,每回顾珊几乎要破出一条缝了,下一秒又被逼着退回来,久而久之,她没什么耐性的大小姐脾气又冒了头。
落日西沉,暗夜临近,箭囊将空,士气逐渐低落,再打下去怕是会伤及根本。
顾珊一夹马腹,狠狠瞪了敌方首领一眼,咬牙道:“回撤!”
大军轰轰烈烈地来,又灰头土脸地离开,驻扎回营地。
顾珊一拳狠狠砸向地面,心口像被压了个燃烧的火球,沉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门口突然掀起一阵风,顾珊双目发红地望过去,却见某位半吊子军师优哉游哉地走了进来。
韩素总是这样波澜不惊,似乎天大的事在她看来也尽在掌握。
甚至于现在,她还有心思和人开开玩笑。
“我们顾小将军看着心情不太好。”韩素行至顾珊身侧,轻笑道,“需要我帮忙吗?”
“你帮不了。”顾珊闭了闭眼睛。
“这么确信?”
顾珊被她无所谓的语调弄得有些火大:“你能凭空再变出十万大军吗?”
“大军没有,不过……”韩素顿了顿,“我一人足矣。”
顾珊倏然抬眸,却见韩素虽声音戏谑,目光却很浅淡,不像在开玩笑。
她的心跳逐渐加快,有些急切地问:“你要做什么!”
韩素望着营帐内那个新燃起的烛焰,低声说了三个字。
“入敌营。”
顾珊心脏都停了一下:“不行!”
韩素挑眉望她:“我杀了他们的将领,对方群龙无首势必乱为一团散沙,到那时突破重围,岂不是易如反掌?”
顾珊青筋跳起:“杀人不是切菜!”
“你这是怀疑我?”
顾珊瞪着她不说话,不动声色地往门口移去。
“哦。”韩素笑了,“是担心我。”
某人还是一点就炸:“谁关心你!你是死是活和本将军有什么关系!”
可她移动速度明明更快了,像是生怕韩素跑掉似的。
“顾珊。”韩素轻叹一声,面上难得浮现出认真,“走之前,我需要你告诉我知道的所有信息。”
顾珊瞪着她,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听话,相信我,天亮我就回来。”韩素轻松一笑,“何况,也不是我一个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