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无脸人无一例外地四肢着地,腹部隆起,远远望去就像一群姿势诡异的蜘蛛,正缓慢地向着他们的方向爬去。
韩素急促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刚才还有些紧张,现在却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了。
他们伏在地上蓄势待发,韩素右手背在身后,偷偷折下一根细小的枯木枝。
那枯木枝真的很小,伤不了任何人,轻轻一碰就能断,但韩素还是将它攥紧了。
山野的风总是带点草木的微苦味,韩素神经高度敏感,脑中却倏然闪过一道白光。
她的双瞳微微放大了,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被她忽视许久的野草上。
这种野草在苍蹊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长了遍地。墙壁内、石头缝里、泥土地上到处都是它的身影。
当初她不过是闻了一下,便觉得这野草味有些熟悉,因此叮嘱季白檀最好别碰,但却想不起在哪里闻过。
直到刚才,淡去的记忆猛地冲击了她的脑海,她恍然间想起,前不久的新春大宴上,这味道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一扫而过的袖口内,在顺走的枣泥糕中。
红枫之毒。
脑中倏然闪过这个词,韩素还待细想,那群无脸人却来不及再等,蜂拥而上。
韩素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下一刻才发觉他们的主要目标不是自己,而是一旁的晏霜。
晏霜的身影很快便被埋没在了人群中,韩素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群疯子似的无脸人,不耐地啧了一下,而后快步冲上前,直接动手将他们扒开。
出乎意料的是,那群人看似像怪物,但力气却实在不大,韩素只稍微用了点力,便达到了目的。
想救晏霜出来,其实直接动用武力杀人是最好的办法,但……
韩素在内心叹了口气,将目光对准趴在晏霜最上方的无脸人,握紧手心的枯枝,猛地朝他的脸颊刺去。
然而,晏霜的速度比他更快。
只听刺啦一声,像是纸张被撕开,晏霜半边身子侧着,手中抓着一张不厚不薄的东西,肉色的,刚好是人脸的形状,有点像人皮面具。
而方才那个趴在晏霜身上肆无忌惮地扯着他衣领的人,终于显露出了他的真实样貌,痛得面目扭曲。
晏霜这一动作像是把时间都暂停了,人群停止了疯狂的动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上的五官虽被遮挡,但总给人一种呆愣的感觉,乍一看还有些好笑。
韩素动作顿了一下,而后将手中准备划人脸皮的枯枝扔了,补上了刚才的后半句话。
杀不得,因为他们都是人。
都是借着人皮面具掩盖真实身份、却不知目的为何的活生生的人。
晏霜推开身前那人站起来,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不置一词。
韩素缓步行至晏霜身边,看到那张被撕掉面具的人脸时目光稍顿,紧接着,她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又见面了。”韩素微微一笑,“上回杀我没杀成,这次换目标了?”
那少年见到韩素也是一愣,而后满脸难以置信:“你怎认出我的!上回我明明没摘面具!”
“对你印象深刻。”韩素摸了摸自己颈侧的那道血痂,“毕竟也不是谁都有本事在我脖子上划一刀。”
少年一噎,面色僵硬地瞥向一个站在后方的无脸人。
人在高度紧张的环境下下意识的动作骗不了人,韩素与晏霜对视一眼,笔直走向那个无脸人。
此刻所有人都已经直立起了身子,走近了,韩素才发现那人后背有些佝偻,个子较旁人矮一些,动作也不那么灵活。
“婆婆。”韩素道,“或许我们可以坐下好好聊一聊。”
那人僵直着腿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抬手,刺啦一声撕掉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韩素再熟悉不过的脸来。
正是那个老妇人。
她面上还是那般冷漠,并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和恼羞成怒。这一动作就好像个命令,其他无脸人见状,也纷纷效仿着将面具撕下。
晏霜环视了一圈,发觉有几个熟悉身影,其中也包括他们刚来时将他们拒之门外的那个老伯。
“婆婆。”晏霜行至老妇人跟前,无奈道,“你刻意捏造出一个鬼怪之说,又聚集众人扮鬼吓唬我们,何苦呢?”
“那日来杀我的少年也是你派来的吧,甚至连王老汉可能都是编纂的,不过是想将我们分散。你如此煞费苦心,我猜……”韩素玩着手里野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是因为红枫之毒,对吗?”
她话虽说不急不缓,却有种咄咄逼人之感,老妇人闭了闭眼睛,终于支撑不住,面上的疲惫之色尽显。
她像是一座高大的山岳,此刻却终于承受不住山洪的冲击,山崩地裂。
“不错。”老妇人声音沙哑,“但我不想杀你们,只是想要得到一样东西。”
“什么?”
老妇人将目光对准许久不说话的晏霜,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你身上穿的,百疗衣。”
韩素倏然抬眸,眼中划过一丝暗光。
晏霜面容带笑:“婆婆,百疗衣是燕国秘宝,又怎会在我手中呢?”
“你是燕国人吧。”老妇人的目光悠悠地望向他胸前裸露出的布片,“我看到了。”
众人的目光如狼似虎地盯着晏霜的衣襟,像是下一秒就要化身野兽扑上前。
晏霜失笑:“这不过就是件普通的衣物罢了,婆婆是从何处得来的假消息。”
“你骗不过我的。”老妇人咧嘴一笑,“当年江景在苍蹊,穿的就是这身衣服,领口的补丁与你这件一模一样。”
晏霜笑容猛地一沉:“你见过江景。”
老妇人闷声笑道:“他尸体都是我埋的。”
韩素沉默地站在一旁,至此,先前那些零碎离奇的事终于连成了片。
老妇人生前与江景相识,甚至相熟,因此,那日他们四人一敲门,她便认出了晏霜身上的百疗衣。
她听信百疗衣可生死人肉白骨的传说,为了治疗苍蹊肆虐的红枫之毒,特意编纂出一个王老汉的谎言,调离季白檀与贺云,又派人刺杀自己,以便让晏霜落单。
最后,再编纂出一个鬼怪的传说,披着人皮面具夺走衣服,如此,不但能拿到秘宝,也不会暴露身份。
可她没算到韩素一介女子会武功,也没算到晏霜能一眼看出人皮面具的把戏。
然而,自老妇人说到江景后,晏霜的状况显然不太对,他阴沉着脸,指尖不正常地相互摩挲着,喉结用力上下滚动一圈,低声道:“他的坟墓在哪里。”
这有些出乎韩素的意料,她先前以为晏霜急着找江景的坟墓不过是为了解红枫之毒,但现在看来另有隐情。
老妇人缄默地望着他,晏霜双目微微泛红,低声道:“百疗衣治不了任何病,但我知道红枫之毒的解法。”
他迫切道:“倘若你不信,我能将百疗衣借给你,红枫之毒的解法我也能告诉你,只要你说出江景的坟墓在哪!”
韩素暗道不好。
晏霜的情绪外露得太明显了,这么一来,主动权便不在他们手中了。
果不其然,老妇人神态松懈下来,眯着眼睛笑道:“你对江景很在意?他是你什么人?”
晏霜缓缓勾起嘴角,突然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他往一处地方摁了摁,紧接着,如先前一般的撕拉声再次响起。
韩素双目微微瞪大,眼睁睁看着那张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的脸被扒下来,露出里面真正的面容。
那张标准燕国人长相的脸,竟只是一张人皮面具。
老妇人惊道:“你是中原人!”
晏霜真正的脸不是特别惊艳,但却与他身上的气质格外相像,时间在他身上沉淀出温润的味道。
韩素脚底有些发凉。
摘下面具后,晏霜不笑了,眸中藏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指尖摩挲着那张人皮面具,轻声道:“一个很重要的人。”
于是众人在万里长风中,看到了几十年前。
晏霜与江景是命定的知己,当年他们在雀台遥遥相望,便注定了往后几十余年的相伴。
有时候缘分真的很奇妙,他们一个痴迷医学,一个擅长伪装,明明是八竿子打不到的爱好,偏偏成了朋友,一当就是一辈子。
他们结伴而行,从西江行至漫拉河,再到京城落脚,一路行医济世,救人无数。只不过晏霜每换一个地方便会换一张人皮面具,因此至今没多少人知道他。
江景总是研究草药到深夜,又嫌弃外衫过于宽大影响动作。晏霜怕他着凉,便学着做了一件透色的罩衫,袖口被特意设计过,不会弄脏,也不会垂下来。
江景很是喜欢,穿上后便没怎么脱下过,后来不知为何被传成了能治百病的百疗衣。
再后来,两人到了苍蹊,江景看此地生的野草很是奇特,便想拿它入药,谁料却误制出了一味奇毒,便是后来的红枫之毒。
江景为了制出解药耗神费力,晏霜舍不得他这般辛苦,便自告奋勇去偏远的山顶采摘草药。
出发那日夕阳漫天,江景将那件从不离身的百疗衣披在他身上,温声提醒他注意安全。
晏霜看着他,说好。
可等他摘了千金难求的草药,兴致高昂地回苍蹊时,得到的却是江景被刺杀的消息。
他因为那件他相赠的百疗衣而死。
那是一个隆冬,苍蹊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自半空飘落,纷纷扬扬地洒在大地。众人蜂拥而上,欢呼着瑞雪兆丰年。
晏霜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他攥着那件临行前江景亲手为他披上的衣服,突然感觉这衣服好薄,一点都御不了寒,当初该做厚点的。
他找不到这件衣服的主人了,没有音讯,没有踪迹,就连尸身也没有。
从此以后,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韩素眉头微拧,这与传闻一模一样,只能说世事无常。
她看着晏霜,象征性地安慰道:“晏大人,世事无常。”
谁料晏霜却猛地大笑。
他发红的双眼一一扫过众人,哑声道:“不。”
“最开始的时候,阿景还没死。”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梦微之》
来晚了来晚了,今天没赶上十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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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