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明捂着脸不想说话,可能是因为这一天他受到的打击太多了。
良久他长叹一声:“是是是。”
他支起身体,一副授业解惑的模样,顶着两人询问的目光,认真道:“你的身体很奇怪。”
“你先天有损,心事太多思虑过重,经常耗尽灵力,消耗很大……还摔断过腿?而且有一股特别寒凉的剑气深藏在肺腑,这些是你身体衰弱最根本的原因。你是五灵根,灵根太杂灵力不强,所以到了筑基还不能完全辟谷,需要吃东西补充身体,但你体内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在保护身体和神魂,像是什么特殊的心法或者内功,可以把吃进去的东西完完全全转化成养分,吊着你的命……”
“虽然有用过天材地宝的补品,但已是强弩之末,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我都想知道之前给你看病的人是谁,感觉能和我师尊一较高下。”
云明皱着眉,下了判决:“至于你剩下的日子,差不多还有……半年。”
容识明白他话里的“半年”多半是润色以后的结果了,事实可能更加糟糕。
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本就是应死之人,逆天而行多活半年已是他的幸运。
那特殊的内功心法,或许是他曾修炼的《曦光》心法。莫非就是因为《曦光》,他才经受怨魂撕咬却死而复生?
“……半年?”灼夜声音微微颤抖,抓紧了容识的手,完全弄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将死之人。
他自认没看错过,可云明听着也是修真界顶好的医修,到底是谁的判断出了差错?
容识安慰道:“天命如此,不必强求。”
他也曾有过不相信天命的时候,可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以前他抓不住在自己手上流逝的生命,现在也没能抓住自己的命,都是寻常。
灼夜不想相信:“天命难道就是让好人不得长命么,我不信!”
容识身上的气息沉稳内敛,令人心静,一看就是从未做过坏事的好人,比起所谓的天命,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天命如此?”云明也气得不轻,闷声闷气道:“你当着一个医师的面说这些,未免有些看不起我。我就不信了,我专治疑难杂症,还救不了你了?”
灼夜闻言,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他总是抱有最大的希望:“对对对,肯定可以治好,他是医师,医师不会骗人的!”
云明受到鼓舞,指天放出豪言壮语,“你跟着我治病,我保证一定能给你延年益寿,不说年岁无忧,至少长命百岁!”
治病么……
容识轻笑,歪头看着两人:“我天煞孤星,对我好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哪有!”灼夜坚定地纠正他:“我觉得你人特别好,你怎么可能是天煞孤星?”
他不明白,修真界人人都追求长生、追求飞升,怎么有人这么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而且……而且连萧随那样的混蛋都还活着,你这样的好人,凭什么只剩半年,又凭什么是天煞孤星?”
灼夜身上有种与天争命的锐气:“我不服!我就要你活!”
容识失笑。
……这样纯真热切的少年意气,他很久不曾感受过了。
灼夜拍拍胸脯:“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的保护,在山庄里我们两个就没命了,现在,该我们保护你了!”
不仅呆,还是个认死理的人。
容识淡然道:“只是顺手而已。”
“你也可以不顺手的。”灼夜反驳,“可你还是救了我们。”
“对啊,哪有被救的人看着救命恩人去死的道理?”云明附和,“天煞孤星?碰到我算是踢到铁板了!我师父说我命硬,遇到你这天煞孤星,不更得试一试了?”
他似乎对患有疑难杂症的病患有种执念,执念难消,大约很难放弃。
还有灼夜这个耿直的热心肠,感觉如果自己不去治病,怕是逃到天涯海角去,他都得把自己扛回来。
容识没有立刻接话。
他心存死志,不愿再浪费时间,可是萧随的脾气,抓不到自己定然不会罢休,要是这半年天天过的是风餐露宿提心吊胆被追杀的日子,还不如现在就死来得痛快。
如果到处寻药,居无定所,再被抓回去的风险就小很多。
就当了了灼夜和云明的执念……
见他迟迟不语,灼夜软了声音道:“你就试试吧……”
云明也满脸哀求:“我的祖宗你就答应我吧,求你,算我求你行么?给我个治好你的机会吧!”
容识噗嗤笑了,“好好好。”
“太好了!”灼夜高兴地差点蹦起来,脸上的忧虑散了个干净。
他身上头上的宝石碰在一起,丁零当啷的,像个行走的珠宝架子。
云明松了一口气,“哎哟好险好险,我的研究好险就不保了。你们是不知道,药王山每年的考核,是要每个人交上这一年对疾病的研究,我游历这么久,可算找到一个最厉害的疑难杂症了。”
他笑了半天,又看向灼夜:“来,你的脉也给我把一下。”
灼夜伸出了手,把完之后,云明靠墙一躺:“还好,你没什么大问题,吃了我刚才配的药,就不用再吃了。老天爷还是照顾我的,给一个疑难杂症就够了,再来一个我是真吃不消了。”
容识觉出灼夜在看自己,便与他对视,未曾想他纯黑的瞳孔一缩,立即转开了头,耳根微红。
是在害羞?
灼夜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也想治病。”
“……”云明从墙上弹起来,看上去快要晕厥了,上下打量灼夜好几次:“你有什么病?”
也难怪他看着要崩溃了。
容识有些忍俊不禁。
遇到两个病患,一个快死了却不想治,一个把脉没病却说自己有病。
换了哪个医师都会发疯吧。
灼夜道:“我总觉得我忘了很多东西,这应该叫……”
“失忆。”容识饶有趣味地看他。
“对,”灼夜挠挠头,感谢地看着容识,“我总觉得我失忆过,忘了很多东西,这个能治么?”
云明捂着头,伸出手示意让他别说话,“我觉得我有点头疼。”
他陷入了自我怀疑,看着自己的双手呓语道:“你的脉象明明没问题啊,难道是我的医术不精?我医术下降了?还是因为被萧随抓,心灵受到创伤有了什么心理障碍?”
他消沉一会儿,把杂七杂八的心情收拾好,重新振作起来,“算了,也当做疑难杂症吧,不过你的失忆症得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要带容识去寻药。”
“他身体状况太差了,需要的药都是难得的天材地宝,药王山没有,得去借。我刚才翻书的时候看了下,我们得去上雁列星宗借醉春风,再去三川容氏借苦海舟。”
位于上雁的列星宗,也是个熟悉的名字。
容识想起一位已经战死的友人桓秋,那是他的宗门。
灼夜点头赞同,容识能感觉到他又偷偷看了自己一眼,接着说:“肯定是容识比较重要。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寻药,反正我也没什么地方能去。”
“没什么地方能去,看起来不像啊。”云明看了一下他浑身上下在月光里闪着光泽的宝石,“你一看就是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小少爷。”
灼夜认真解释:“我不是少爷。真的没地方去。”
“好好好你不是……怎么感觉我像是主角身边那个随时随地要被叫起来治病的医师?”云明嘀咕了两句,打了个哈欠,“算了算了。天色已晚,先休息吧,明天赶路!”
话罢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闭上了眼睛。
这人还真是……一脑门官司,但倒头就睡。
容识双手抱臂,靠着墙闭目。
他没看到灼夜趁他闭眼时多看了他好几眼,悄悄向他身侧挪了挪,这才闭眼睡了。
容识折腾这一遭,身心俱疲,很快便陷入浅眠,就在半梦半醒之际,脚踝处忽然泛起一丝痒意。
他下意识伸手触碰脚踝,却碰到了一手的黏腻。
毛茸茸的、黏腻的、温热的……
容识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一瞬间跳了起来,然而他没注意到离自己很近的灼夜,为了不踩到灼夜身上,两只脚打起架来,失去平衡,重重向后摔去。
“小心!”
他和灼夜的同一句话同时响起,容识腰身一热,后摔的速度放缓,被灼夜平稳地扶着腰坐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灼夜的关切响在耳边。
容识捂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几欲作呕,借着从破旧门窗照进来的月光,看清刚才在自己脚踝上的是什么。
那是一只浑身沾满了血迹的、瘦瘦小小的橘色小猫。
“怎么了怎么了?萧随追来了?”云明吓得一哆嗦,看到那只猫时镇定下来,“是只猫啊,你被猫抓过?”
他说着从储物袋里取出工具,动作娴熟地给虚弱不堪的小猫处理伤口。
云明本是调笑之语,但灼夜感受着掌下的细微颤抖,觉得可能不止是被猫抓过那么简单。
容识现在的脸色,比大口吐血那时候还夸张,像是见到了恶鬼。
灼夜轻轻拍了拍容识的后背,保证道:“别害怕,有我在,不会让它碰到你的!”
这话说得叫人牙酸,云明想,灼夜连“主角”是什么都不知道,却无师自通话本里那些满篇的酸溜情话,这难道就是天赋异禀?
他一回头,看见容识那鬼一样的脸色,已经到喉咙的话咽了下去。
看来是真的害怕啊……
他动作很快但不失轻柔,先给小猫喂了止血的药,再把细布扯得更小更细,给小猫包扎好了伤口。
“那个……”
云明犯了难,看向容识,打商量道:“这只猫吧,受伤很严重,就跟你差不多,要是放任它在这里自生自灭的话,它会死的。”
他摸摸小猫没有受伤的头顶,“我就是想说,我们能不能把它带上路?你放心,我会给它套上绳子,而且有灼夜看着,不会让它接近你的,等它好得差不多了,我就放它走……怎么样?”
昏暗的月光照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小猫,它还很小,出生可能只有三四个月,身上的毛都被血迹打湿了,一缕一缕黏在身上,生机比容识更弱几分。
云明摸了摸它的头顶,它闭着眼含含糊糊地发出一声低叫,似乎在回应他。
容识冷静下来,缓缓点了点头。
紧张兮兮的灼夜和云明同时松了口气。
云明嘿嘿笑了两声,对小猫道:“小可怜啊,多亏你遇到了我们,遇到我你算是遇到神医了!”
灼夜看出小猫现下没有生命危险,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扶着容识让他在自己身侧坐下。
和小猫隔着灼夜和云明两个人,容识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低头看着指尖残留的小猫的血,用衣角擦干净了。
此后一夜安眠。
随山山庄,月色霜雪般铺了满地,屋里未曾点灯,夜风吹来,拂过一地的碎纸,纸上依稀可辨一个年轻修士的容颜。
萧随支着头躺在软榻上,他身前跪着身体微微发抖的守卫长。
“今日之事,全因属下看管不力,还请公子责罚。”
萧随冷笑一声,牵扯到肺腑的伤,他咬牙摊开掌心攥着的东西,那是他找了数十年的人从衣角割下,用来暂时遮面的布料。
那人竟然恨他到如此地步,不惜祭出陨仙阵……上次他用此阵杀了一位大乘期修士后,足足昏迷了三个月,无数天材地宝流水一样送来,都险些没能保住他的命。
那个他们一起制作的傀儡,也被灵力碰撞的爆炸余波震得粉碎。
这么多年,自己倾尽心力去找,却只留下一块布料,当真可笑。
连他都留不住那人,更何况是庄内的守卫?
萧随起身,离得越近,便越清楚地看见守卫长额上滴下的冷汗,他却越过守卫长,来到站在窗前的傀儡身前。
和那人如此相似的面容,却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他摸着那张脸,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的慰藉。
于是他指尖向下压,庞大的灵力灌入,“砰”地一声,又一个傀儡碎成了粉末。
守卫长已是汗如雨下。
萧随只道:“全力追踪,要活的,其他人杀无赦,滚。”
“是!”守卫长连忙退下。
萧随走到庭院,视线可见之处,一片狼藉,他看向远处喃喃道:“那个人说的,果然没错……”
接着他消失在月空中,飞向三人逃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