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织锦的氅衣上带着神明的灵力,瞬间抚平了夭夭身上每一处细小的伤口,她又闻见了独属于他的雪地寒梅气息。
夭夭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她担心他会认出三百年前的应潋。
可是帝君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散漫的移开了,他似乎早不记得应潋、不记得姜岁岁了。
夭夭轻轻舒了口气,转而看住流曼,定定问了句:“流曼神君的承诺可还算数?我赢了,你也该为我的惊鲵剑恢复灵力了。”
这场大比的最后,端坐神君之位三百年的流曼,献出自己毕生的修为,用朱雀一族的血为惊鲵剑恢复了灵力。
惊鲵剑破除了瀛火的压制后,盘旋铮鸣着落入了主人的怀中,夭夭拭了拭惊鲵莹润的剑身,轻轻笑起来。
她这一笑,眉眼弯弯,眸光盈盈,明媚的像是清晨的露水,让周遭的仙君纷纷侧目。
云台上的神明早已不见了,夭夭用灵力烘干了湿透的衣衫,她解下身上帝君的氅衣,抬眼一顾,叫住了玉清宫的掌事-云岚姑姑。
小妖怪将那件带着他寒梅冷香的氅衣双手递出,恭恭敬敬道:“云岚姑姑,烦请转交帝君的氅衣。”
云岚明显一愣,迟疑道:“这流云织锦可不是凡品,乃是取自凤凰羽翼,经帝君亲手炼化所得,可温暖四经八脉,助你驱逐出体内洗魂池水的寒气,他既赐给了你,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可云岚还未说完,却见面前的少女已经氅衣塞到了她手中,她说:“无妨,洗魂池水的寒气我自会想办法,就不劳烦帝君了。”
她不要他的东西。一丝一毫也不屑于。
她说完转身就走,并未给云岚回旋的余地,云岚姑姑捧着那件流云织锦衫楞在了当场,她还从来见过有人拒绝过神明的赐予,这是头一回。当然,万万年来,神明也从未赐予过旁人随身的物件,哪怕是姚乔司战也没有,头一回赏赐,竟被退了回来。
夭夭走下飞溯峰的时候,在洗魂池碧绿的玉阶上,远远看见了白衣胜雪的姚乔。
姚乔雪白的裙衫上绣了翩然欲飞的凤凰,临风而立,自有昆仑神君的端严。
可她转过头来时,夭夭却在那双原本冰雪般澄明的眸子里,看到了扭曲的恨意。
她说:“你原是唤作禾夭夭啊。真是可惜,如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当初的应潋,唯有我一直记得。”
神明抹去了所有人关于应潋关于鬼魅的记忆,可独独是她,他要她记得。
夭夭听见应潋这个名字慕然一顿,她扬起脸,忽而笑了,她问:“是啊,我是应潋,三百年了,鬼魅的魂魄姚乔司战用的可好?”
姚乔听见魂魄两字时微不可查的颤粟了一下。
她默了一瞬,才抬起冷冽的眼居高临下的俯视夭夭:“你的两魂我用的甚好,只是缺了鬼魅的最后一魂,终究无法彻底修补我元神的损伤。说来帝君也时常惋惜,惋惜当初没有替我取出你的最后一魂,是以这几百年来才对我时时照看,每每将我留在玉清宫中。”
她说完一瞬不瞬的看住了夭夭,似乎想从这只鬼魅脸上看到当年被抽魂断魄时的绝望。她深爱的帝君,依旧对斩杀她的仇人呵护有加,这是多诛心的言语。
可是夭夭依旧清浅的笑,姚乔的话甚至没在她心中激起任何小小的波澜,她只是漠然的同姚乔擦肩而过,走过她身侧时低低道了句:“看来,我不日便要去凤寰宫拜会姚乔司战了。”
她的东西,她总要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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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封号赐下来的时候,夭夭便搬去了云台峰的玉素宫。
昆仑二十八星宿神君每位神君独占一峰,居空寂殿宇。因着每一位神君皆可点选几名仙侍,夭夭便携了半月前去。
玉素宫中雕栏玉砌,轻纱曼舞,半月抱着小包袱,环视了一圈,轻轻道:“我、我从来还未住过这样宽敞的地方。”
夭夭转头,便看见了半月怅惘的神色,不由问了句:“你幼时生活在何处?”
“我啊,”半月低低呢喃了句:“我生来便是九尾狐族的小公主,只可惜,记忆里一直住在阴暗潮湿的洞穴中。”
夭夭一顿,不明白半月明明身为九尾狐一族的公主,却因何住在潮湿的洞穴?可她看到半月低落的神色后,便不忍心再问。
夭夭安顿下来后,很快去了后山的藏书阁,如今她已是神君之位,可以光明正大的走进藏书阁,再不用使用隐身符了。
她从沧浪之水中跋涉出来后,便一直在找寻千里江山图的下落。
她走过许多地方,却都未寻到千里江山图的一点踪迹,听说昆仑汇集了天下珍宝,是以她便来了。可如今依旧无从下手,夭夭便打算去藏书阁碰碰运气,看看在这浩瀚的典籍中,能否翻到些许关于千里江山图的讯息。
藏书阁中依旧空阔冷寂,夭夭翻阅了许许多多上古典籍,都没有发现关于千里江山图的记载,不免些微的沮丧。
她出来的时候,外面已是漫天的夕阳。
夭夭下了玉阶,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唤:“室宿神君留步。”
小妖怪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这声室宿神君唤的乃是自己,她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她转身,在夕阳的余晖中瞧见个清秀的男子。
男子衣衫上有象征神君之尊的日月云纹饰,他浅浅一笑,脸上便荡开两个深深的酒窝,朝夭夭颔首道:“我乃东方尾宿,名唤雾焱。”
他说着顿了顿,才略腼腆的问了句:“我是否曾经见过室宿神君,总觉得有些面熟。”
夭夭愣在了当场,她是听说过这位尾宿神君的。
尾宿神君居东方,传闻真身乃是凶悍无比的獬豸,力大无穷且机辨,百年前东海之水泛滥,乃是这位尾宿神君以一己之力搬来了穹顶峰,填海断水。
可夭夭没想到,这位传闻中搬山填海、力大无穷的尾宿神君竟是位斯文羞涩又娇弱的男子,笑起来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
她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不禁垂首轻笑了声。
雾焱君更羞涩了,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我唐突了,不过我这里有一枚可辟寒气的丹药,想来对驱逐洗魂池水的寒气多有裨益,室宿神君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夭夭并未扭捏,大大方方的收了那枚丹药,她说:“好,那我隔日给尾宿神君回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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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夭夭原本依旧要去藏书阁的,只还未出宫门,便见半月抱了一坛清水来,神秘兮兮道:“夭夭,你快看,毖彼泉水!”
毖彼泉水?夭夭听见这个名字恍惚了一瞬,她还记得那时人间的漫天黄沙中,沈阙喝下泉水后,在毖彼泉的幻影中现了慌乱的戾气,她至今也不知道他在毖彼泉中看到了什么,她只记得,他那天逆天而为,填埋了那口大漠圣泉,可如今毖彼泉如何又出现在了昆仑?
“昨日毖彼泉在昆仑现世,立刻引起了轰动,听闻喝下毖彼泉水后,可以窥探出心中深藏的爱欲,诸多仙子都去试了。我今日好不容易才得了一坛,你要不要也试试?”
半月晃着半罐泉水,得意的笑了笑,她说完便喝下一口,探头去看水面的倒影。
良久,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渐渐浮现了一个男子的样貌,一双狐狸耳,涟涟桃花目。
半月诧异的低呼了一声,差点将手中的坛子丢出去。
夭夭看见她颓唐的垂下了眼睛,低低呢喃了一句:“我不是忘记他了吗?”
这句轻轻的呢喃带了浓浓的伤感,让夭夭听了有些不忍心,忙轻声安抚了句:“半月别怕,总会忘记的。”
她说着,待水面上的画面彻底消散后,接过了那坛毖彼泉水。
她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抿了一口清冽的泉水。夭夭闭了闭眼,过了片刻才去看清澈的水面。
碧绿的泉水漩涡般晃动了片刻,慢慢恢复了镜面般的平静,只是这一次,水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恍惚映出夭夭明丽的眉目
夭夭顿了顿,忽而弯了眼睫,你看,她遗忘的多么彻底,往后,再没有爱欲缠身。
这个认知让夭夭心情愉悦,脚步轻快的进了藏书阁。
外面的天光还未大亮,藏书阁中光线蒙昧,夭夭从昨日未翻阅过的古籍开始找起,其实除了千里江山图,她还想知道自己胸口的那枚图腾是什么。
她胸口的图腾如今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有股力量开始横冲直撞,这让夭夭隐隐担心起来,也不知道这昆仑典籍中可有记载过这枚图腾相关。
她这样想着,纤细的指尖便落在了冰凉的书脊上,只她还未抽出书简,忽而听见风吹帘动,转头,便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瞧见了余渊帝君。
他站在夜乌梨的雕花窗牖前,挺拔的身姿映在窗台上,有些寂寥的冷清。他似乎在看窗台上探进来的一株优昙花,良久,忽而低低问了声:
“你什么也没看到是不是?”
夭夭没作声,这句话没头没尾,她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
她看见帝君微微侧身,精致的侧脸浸润在晨光中,完美的像是一副幻象。
他微微垂下长睫,遮住了眼里一闪而逝的乖戾,他问:“,禾夭夭,为什么又是你。”
人间的沈阙在毖彼泉水中看到姜岁岁时,慌张到戾气翻涌,再来一次,他有了神明坚硬的心智,可他依旧在毖彼泉中看见了她,据说,那代表不灭的爱欲。
夭夭在这声问句里竟听出了恨意、听出了慌乱,还有许许多多她不懂的压抑的情愫。这让她微微蹙了蹙眉
余渊帝君没再看她,他走上乌木台,坐在了蒲团上,手一挥,便有一坛蔷薇花露酒并两只青玉盏出现在了手边。
他修长的指握住酒坛,斟满了两只青玉盏时,将其中一只往前推了推,问夭夭:“要喝一杯吗?”
夭夭依旧没作声,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余渊帝君便微不可闻得轻嗤了声。
蔷薇花露的香气在晨光中漫漫飘散,帝君饮下几杯酒,狭长眼尾便染了绚丽的薄红,他抬起头,眸子里氤氲了一层迷蒙的水汽,语气里竟带了几分乖戾的委屈。
他说:“你昨日对雾焱笑了。”
“你不要本君的凤羽氅衣。”
“可你却收了他的丹丸。”
夭夭讶然,没想过那个端坐高台上的帝君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略略一顿,便行礼道:“帝君醉了,小仙先退下了。”
她转身便要往外走,只刚迈出几步,便被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逼至了角落。
他的眼角的那抹红益发艳艳,让如玉的脸都带出了昳丽,漆黑的眼里漫起了浓重的戾气,他说:“第一世我是少年帝王沈阙,第二世我是无涯之海的谢祭,第三世.......每一世,你要我眼睁睁看着爱人死在我面前,你要我绝望又无力,沉湎在爱欲的痛苦中,十世不得超脱。”
原来他都记得,夭夭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浓重的恨意,她看见他微颤的眼睫下有漩涡般的弑杀,他黑沉沉的影子将夭夭完全拢住的时候,冰冷的指尖轻轻扼住了夭夭的咽喉。
就在她以为神明要对她降下惩戒的时候,却忽而听见他低低道了句:
“你确实做到了,我终将爱欲缠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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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