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残阳斜斜洒进来,落在神明皎洁的衣衫上,衬着他泛红的眼尾、泣血的泪痣,给他镀了一层神秘的妖异
夭夭看着这样的神明,有那么一瞬竟仿佛看到了凡间那个乖戾的少年帝王,她想,她一定是想多了,人世的弹指一挥间,怎么可能改变得了神明的心志。
余渊帝君的眼底翻涌着诸多复杂的情愫,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透过她在看旁的什么,在最后一抹夕阳也被黑暗吞噬掉的时候,这个不正常的神明才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便又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他直起身,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月色中,夭夭一时迷茫起来,他到底瞧见自己没有?
可她心中的疑惑还未得到解答,便又被那股怪力吸引着,不由自主的随着他进了玉清宫。
玉清宫里燃了彻夜不灭的鲛人烛,余渊帝君临窗而坐,手中翻阅的,是这次参加大比的名册。
夭夭看见他修长的指在名册上轻轻划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名字上。如玉雕琢的指尖微微颤粟,仿佛带着浓浓的不甘与恨意,在那三个字上轻轻摩挲。
而后她便听见了他冰冷的轻嗤:“禾夭夭?”
夭夭不由心中一紧,生怕他发现什么端倪,可那只修长的指也只是停顿一瞬,便又移开了,让夭夭暗自松了口气。
此时的余渊帝君已垂下长睫,遮住了眼里晦暗的情绪,他慵懒的靠在乌木榻上,手中已是换了一本书册。
夭夭坐在他身侧,抬眼一瞧,竟发现那是本剑谱,书中剑诀轻巧而舒展,竟是本极为适合女子修习的入门剑法。
小妖怪愣了愣,古怪的看了一眼面前的神明,可见他全然不觉的模样,便又将视线转移到了书册上。
她仔细研读了片刻,才觉出这本剑诀确实精妙非凡,虽则看起来动作轻巧,却每一招都直戳要害。
她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清楚些,可恰在这时,余渊帝君忽而将书册一合,轻嗤了一声。
冷硬的书脊蹭过夭夭的鼻尖,小妖怪摸摸鼻子,丧气的轻叹了声,这样适宜她修习的剑诀,她大概无缘再见了,真是可惜的很。
余渊帝君别过头,似乎在看外面冷寂的夜,他没有施予她一个眼神,这倒让夭夭放下心来,大抵他是真的没有发现她。
夭夭拖着脸颊有些无所事事,她正琢磨着如何离开玉清宫,却忽而看见帝君起身,没入了满院清辉之中。
因着那股怪力的牵制,她不得不随着他出了殿门。
她看见他站在梧桐树的暗影下,手臂一伸,便握住了脱鞘而出的昆吾剑,树影晃动,她听见他温润的声音平静无波,他说:“落尘之诀,起势如虹。”
落尘之诀,正是方才那套书册上的剑诀,夭夭晓得他这是要舞落尘剑法,一时有些隐隐的雀跃,这可比单纯看枯燥的剑诀易学多了。
神明起剑,便是轻巧的招式亦被他凌厉得剑风挥出了气吞山河之势,小妖怪一壁默默记着剑诀,随着他起了剑式。
恍惚间好像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劈碎了一地月华,说的是:“记住了,这是凝光剑的起式。”
最后一式剑诀收势的时候,东方已是泛起了鱼肚白,余渊收了昆吾剑,抬脚进了殿门。
夭夭还沉浸在方才的剑法中,浑浑噩噩被拽着走,待她欲要跟着他一块踏进温泉室的时候,忽听砰的一声,玉梨雕花的隔扇门重重在她面前合上了,而后她便听见了里面的水声,是神明在沐浴。
夭夭有些赧然,忙转了头,悻悻的坐在了乌木台上。
这会子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夭夭一坐下来才想起,自己一天一夜未进食了,腹中饥饿的厉害。她有点担心待会帝君出来,万一她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被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小妖怪四处张望了一圈,也不见一点吃食,不由有些忧愁,恰在这时,厚重的鎏金殿门忽而被推开,云岚姑姑端了几碟精致的糕点进来。
云岚高举托盘,恭敬的埋着头,并不敢抬眼,她放下食碟便转身出了门,掩上门扉时还暗自纳罕,帝君从不用甜腻的吃食,今日怎会命人专门寻来了凡间的透花糍?
她一壁腹诽,一壁下了高高的玉阶。
待云岚姑姑消失在窗边的时候,夭夭看着手边的糕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小腹,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捻起了一枚精致的透花糍。她想,这玉碟中点心这样多,少一块帝君定是瞧不出来的吧?
夭夭吃完一枚透花糍的时候,温泉室内的水声终于止息了。
余渊垂了长睫站在殿中,只用一柄玉簪松松挽了发,他换了一身更为皎洁的流云襕衫,依稀是三百年前,他站在优昙树下回望她时穿的那件。
相貌年轻的帝君懒散的扬了扬眉梢,流风回雪般的温润,可他襕衫上狰狞欲飞的金龙,又在这温润里添了凛然不可犯的张扬。
他隔着鲛绡纱帐,似乎有那么一瞬,若有若无的朝夭夭望了过来。
依旧是当年如玉雕琢般的帝君,可如今的夭夭只漠然的瞧了他一眼,便无动于衷的移开了视线,他便是再好看,她早已不会再起一丝波澜。
她没看见那人黯淡了一瞬的眸光。
夭夭如今同他共处一室也不觉得局促,左右他也瞧不见她,她百无聊赖的点了点桌面,转头去看窗外的梧桐,只眸光一闪,忽而顿住了。
在婆娑的枝叶间,她又瞧见了那抹高洁的身影,昆仑司战-姚乔。
她恍惚想起昨日听来的传闻,姚乔每月都会入玉清宫,在殿中同帝君待上良久方出。
夭夭自嘲的想,她今日大概要看一处恩爱好戏了。
窗外的姚乔已由远及近,枝叶间漏下来的日光落在她脸上,比之从前更圣洁无暇,她站在殿门前,盈盈一拜,仰头道:“参见帝君,司战姚乔求见”
这句话落了,夭夭看见神明站在殿内目光沉沉,他抬手一挥,鎏金的殿门便缓缓敞开了。
姚乔进来时,脸色有些泛白,余渊一眼也未看她,转身往内殿而去,姚乔便恭敬着尾随而去。
她经过夭夭身边时,夭夭注意到她的玉手藏在衣袖下,尖尖的指甲已无意识掐进了掌心,姚乔似乎在紧张亦或惶恐,她在紧张什么,又在惶恐什么?夭夭不禁有些纳闷。
帝君的身影即将没入内殿层层叠叠的鲛绡纱帐中时,姚乔忽而止了步,她似乎鼓足了勇气,扬起脸,仓皇喊了声:“帝君!”
窗外的清风漏进来,掀起了皎洁如云的纱帐。
夭夭看见神明顿住脚,转过身来时似笑非笑,他的声音明明很温柔,但却有种淡漠的残忍,他说:“姚乔,是你自己选的,不是吗?如今你已是历代司战的最强者了。”
姚乔再没言语,她倔强的挺直了背脊,随着神明入了内殿。
夭夭并没有被那股怪力吸引着随帝君一起进入内殿,她心下一喜,还以为那股莫名的引力消失了,转身便要离开玉清宫。只是刚要迈出殿门,又被重重拽了回来,她跌在地上,懊恼的发现自己还是出不去。
内殿中一点动静也无,夭夭隔着重重的纱幔看了一眼,又无聊的移开了视线,她可没有兴趣去偷看两人纠缠。
小妖怪在外殿转了一圈,捡了只玉盏倒茶喝,只是茶水还未入口,就听窗扇吱呀一声,跳进来一只巨大的麒麟兽。
麋身,牛尾,马蹄,鱼鳞皮,这让夭夭一下子想起了沈阙身边的那只麒麟兽,竟是连独角上奇特的朱砂色都一模一样。
那只麒麟兽似乎能看到她,它呲牙咧嘴,朝着夭夭一步步走来,将夭夭逼近了角落。
夭夭心里有些发毛,随口唬它:“等下,我不是擅自闯进来的,我是被你的主人带进来,你......不许伤害我。你若伤了我,你的主人饶不了你。”
麒麟兽闻言停下了脚步,狐疑的看夭夭,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夭夭终于听见了余渊帝君清朗的声音,他说:“麒麟兽,过来。”
那只麒麟兽嗷呜一声,变成了巴掌大小,跳进了帝君的怀中。
等等,明明是一只麒麟兽,怎么开口是老虎的叫声,还奶声奶气,夭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时姚乔也从内殿中走了出来,她身上似乎有神明的灵息,夭夭能感觉到,她的修为比之方才更深厚了些许。
可是姚乔的脸色却依旧苍白,双肩也隐隐发颤,夭夭竟从她的神色中感受到了隐忍的哀戚,她在因何哀戚?得了深厚的修为却如此神色,夭夭实在有些看不懂她。
姚乔走后,余渊便在乌木台上入定,他长睫覆下来的时候,似乎有些许的倦意。
他一直没有起身,直到外面落下如血的残红时,夭夭才看见他的眉梢微微动了动。
一瞬间,冷厉的风从四面八方风涌进来,吹得殿内的鲛绡纱帐云海般翻涌。
夭夭只觉冰冷刺骨,抬手拢了拢衣袖,转眸便见乌木台上的神明衣衫微扬,乌发正一寸寸变成皎皎的银白。
他身上的流云襕衫也成了浓墨重彩的玄黑,其上的五爪金龙狰狞欲飞。他睁开眼的时候,漆黑眸子里蓄了一层潋滟的水雾,翻涌着乖戾的气息,衬着眼角犹如泣血的泪痣,那个曾不染纤尘的神明一瞬间成了浴血而来的魔。
夭夭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凉的窗棂上,她忽而想起了在人间时重明的那句话,他说,余渊帝君下凡历轮回前,已是堕仙。
堕落的神明一步步朝她而来,修长的身影完全将夭夭笼罩了起来,夭夭仰头看他,神明精致的侧脸上因着蒙了一层阴郁的幻影,倒更增添了几分莫测的蛊惑。
他微微俯身,就在他冰凉的唇要触碰到夭夭的额头时,忽而一偏头,从她的额间撷取了一缕魂息,疏忽而离。
他握着她的魂息返回乌木台的时候,夭夭看见他的额上已是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似乎正在承受某种痛苦,长睫轻颤间微微颤粟了一下。
夭夭想起了三百年前的应潋,也曾在此处看到过神明的脆弱,那时她慌乱又心疼,妄图用自己一半的鬼魅之血平息他体内的躁动。
可如今的禾夭夭,只是冷漠的看着他,她早没了情丝,没有爱没有恨,生命中只余下一个个清晰的目标。
夭夭往后退了两步,许是因着神明短暂的陷入了迷妄,他的神力便对她失去了效应,夭夭竟发现一直束缚着她的那股怪力消失了,她动了动胳膊,转身便走,一直出了玉清宫,也未回头看一眼。
殿中冷厉的风渐渐止息的时候,神明的银发渐渐转黑,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疏离。
他微微抬眸,目光沉沉凝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后才垂下浓密的长睫,遮住了里面错综复杂的情愫。
他缓缓站起身,将手中的那缕魂息放入了浑噩水中,又将沈阙曾在凡间寻到的那缕魂息一并放入。世间生灵皆有自身所属的魂魄气息,浑噩水取自幽冥三途河,若是这两缕魂息取自同一个人、有着想同的气息,自会在浑噩水中相融相合。
两缕魂息在浑噩水中飘飘荡荡,开始尝试融合的时候,帝君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他似乎在紧张,可最终那两缕魂息一触即离,并不相融,它们有着不同的气息。
原本平静下来的眸子又开始戾气翻涌,陷入不甘的绝望中,可良久后,神明眼角微扬,又似乎是解脱,他甚至放弃了进一步的探寻,低语:“不是她。”
那个曾经愿意用半身鲜血来抚平他的伤痛的小妖怪,又怎么会头也不回的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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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