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山山脚。
一座石砌山门,共三个门洞,中间大,两边小。最中间的门洞上方挂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镂空三个大字:绣衣门。
通往山门的数层矮阶埋没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那块木板也早已被风刮得歪斜,似乎随时都会坠落,一眼便能看出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却无人打理的荒败痕迹。
从穷格派离开后,霜无谰没有直接回城,而是回了葭山。
他昨日就是在这破山门前醒来的,醒来的时候,包天犬像嗅尸体一样在他身上乱闻。
绣衣门自立派之初,就凭借数不清的人命,吸引着江湖上来自各方的火力,沦为人人喊打的黑恶门派,门主佛见仇也被冠名“武林第一害”。
想到已经销声匿迹整整五年,曾经追随过自己的杀手大都隐姓埋名离开了临南城,可还有人非要盯着他不放,栽赃嫁祸于他——霜疯子有些忿忿不平。
霜无谰在山门前立了一会儿后,弯腰开始除脚边的杂草。
拔干净杂草后,他又飞身把刻着“绣衣门”三个大字的木牌扶正,才上山回了绣衣门门派。
葭山虽然是座“山”,却并不高,尤其跟相对的临仙山脉相比,简直就是个小山包。
最初这里是以出匪盗闻名,许多在民间做了错事要被定罪、或罚为下民的人,都会逃进这座山里,渐渐地,这些人在山上拉帮结派,建了一个又一个小根据地,反正都是回不了家的亡命徒,就干脆当起了打家劫舍的土匪。
绣衣门最初就是在一座匪盗常聚的道观里宣布立派。
后来佛见仇带着追随他的那些杀手,扩建了几排寝屋跟练武场,原先的道观也被改建成议事堂,供奉在殿里的仙官大都被请走,只留下一尊玉皇大帝像,堵着一处漏风的老鼠洞。
大殿被收拾空旷之后,绣衣门收新杀手的仪式,或者做有关门派发展的重大决定,都在这座议事堂内进行。
霜无谰走到葭山时已近黄昏,收拾完山门,他又把议事堂里外打扫了一遍,天色渐渐转入一片漆黑。
议事堂内原本有一面画着“衣”字符的大旗从屋顶悬下,但早被那些找来闹事的各派弟子用刀剑划得稀碎,只剩下半片残破的红布还粘在旗杆上。
霜无谰在殿中生了一团火,背靠一根红柱子,坐在一个破烂蒲团上,找了块破草席往身上随意一盖。肚子饿了,就从怀里掏出上山时捡的野果子,一口咬下,酸甜的汁液瞬间溢了满口。
观门被雨打风吹蚀坏得厉害,早春的寒风不断灌进殿内,霜无谰咬着果子,望着被刮进来的风吹得不停摇曳的火光,脸上却挂着微笑。
他也不太明白此刻突然而来的好心情是为何。
吃完果子,霜疯子开始思索明日该去哪里找自己的身体。
如果此刻占据他身体的真是“霜无谰”,难道得抓着这人和自己交换津液吗?
上回见面他可是让包天犬锁了人家扔到床上,还莫名其妙打了一架的,这叫他怎么拉得下脸去亲?
一想到“霜无谰”失去记忆后更加面若寒雪的一张脸,霜疯子便感觉他要真这样做了,下一刻,无谰剑便会毫不留情地出鞘取他狗命。
等等,剑呢?狗呢?
——霜疯子忽然想到这一处关键问题,骆谨把他带回穷格派,难道没有顺手也带回无谰剑吗?以及,包天犬现在会在哪里?
他觉得那狗子大概率会傻乎乎地跟在自己肉.身边上。
但“霜无谰”会不会已经看不顺眼把这傻狗给甩了?
毕竟那人可是全天下对“愚蠢”这一特质最没耐心的人。
想他好不容易才得个弟子,可不能就这么被那人给霍霍没了。所以现在霜疯子只恨不得天快点亮,好让他去找人把身体换回来。
但想到“霜无谰”看到那只狗一张傻出独特气质的脸会被气出怎样的表情,霜疯子又笑了。
呼呼的风声混着柴禾的猎猎声,加上他自己咯吱咯吱的笑声,倒是扭成一支绝佳的催眠曲,很快,霜疯子沉入睡梦当中。
醒来时,霜无谰感觉眼前有一片刺眼白光。他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挑起一边眉,以为是从殿外漏进来的阳光,然而一睁眼,却看到——
是无谰剑的剑柄!
润玉铸成的剑鞘此刻盛着满抔阳光,正泫然横于他颈间。
一抬头,霜疯子看到的,正是自己的脸!不,应当说,是顶着他的脸的“霜无谰”!
此刻那张脸毫无生机,一双素来目若流星的大眼睛里也一片死寂。
看到“霜无谰”穿的是那晚在花满楼时所穿的黑衣,霜疯子心想小伙伴你是否醒来时跟我一样懵逼?
然而不容霜疯子走神分毫,“霜无谰”已经单膝抵在那张蒲团上,手里的无谰剑抵上他颈侧,剑身已出鞘半寸。
霜疯子额头不禁沁出一层冷汗。
而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吵闹声。那帮人气势汹汹地喊道:
“佛见仇呢?”
“山门都清理了!佛见仇肯定还在这!”
“把他搜出来,给咱们白狐一个交代!”
“是!狐老大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什么?
白狐遇害了?
霜无谰一面心惊,同时一把抓起跟前人握剑的手腕,强行捏着那只手腕将无谰剑塞回鞘中。
他现在法力充沛,反观换进他身体里的这人,竟只能任由他摆布。
霜疯子一掌劈向地面,那尊玉皇大帝像竟忽然离地,他用怀抱卷起“霜无谰”,两人一齐滚向摆放那尊神像的位置,不一会儿,神像又落下来,刚好把两人的身影严实地罩在了镂空的神像体内。
霜无谰是昨晚收拾这座大殿时发现这尊玉皇大帝像的秘密的。正常神像都是实心,底座垫高,越高越能显示神像威严,令跪拜者心生敬畏。
可他昨天见这尊神像没有抬高底座,抬手敲了敲,发现竟然中心镂空——此刻刚好可供他们二人躲藏。
花杀尽昨夜在花满楼里白狐的床上晕倒后,就被青琅接走了。
实际上,这回就是青琅把他带回临南城的。
花杀尽并不认识青琅,这个小丫头告诉他,她是百濮蛊门的弟子,告诉他,他失忆了,又告诉他,她可以治好他,帮他恢复记忆。
条件是,要他这段时间乖乖听她的话。
花杀尽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也知道自己会动不动就莫名其妙晕倒。
而这个叫青琅的丫头虽然嚣张跋扈了一点,对他却一直不错,照顾他吃喝冷暖,还按时给他熬药。于是他愿意先听这丫头的话,走一步看一步。
昨晚便是青琅叫他去花满楼,还让他戴上那一副面具的。
今日又是这丫头送他来的葭山。
但青琅并没对他说应该做什么,也没告诉他这个已经碰上两次,并且两次经历都不太愉快的人是谁。
但花杀尽隐约觉得,从这个人身上,他可以找出自己的身份。
此刻,花杀尽被霜无谰压在身下,只是死死握着剑柄,抬着一只小臂抵在胸口的位置,与这人尽可能地隔开距离。
霜无谰尽管占据了上风,但被人这么拒之千里,还是有点着急的。
谁让他确实有不轨的想法。
他也想过直接告诉这家伙,亲一下就能把身体换回来,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竟然有点想要欺负这个失忆的可怜人的冲动。他想看看这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亲了,会是一副什么反应。
霜疯子不知道“霜无谰”现在在想什么,盯着那样一双无辜而扑闪着的圆眼睛,些微有点走神。
但很快他便下了决心。
——想必这人的脑子已经被刺激成了一团浆糊,也难为还能维持这么一张佯装淡定的泥塑脸,但不好意思朋友,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你现在好像只能任由我摆布了。
神像内部并不宽敞。
此刻,霜疯子压在“霜无谰”身上,一手擒着“霜无谰”的脖颈威胁着他的性命,另一手紧紧抓着无谰剑的鞘口,防止身下人再出剑,拧眉狠声道:“委屈你了师兄。”
霜无谰的长相本就带着几分凌厉,现在又疯了,把自己当成花杀尽,一个劲儿地开发身体里隐藏的邪气属性,这会儿嘴角邪魅地勾着,活脱脱一个无恶不作的大反派。
而被他压着的人却只是一直死死盯着他。
花杀尽一双单薄的大眼天生垂着,嘴角也自然微落,眸光自带拒人千里的警觉与清冷,单纯的样貌跟戒备的神态冲撞出一副天然的呆容。
听到霜无谰的话,花杀尽眼底浮起一片执拗,开口问道:“为什么喊我师兄?你究竟是我什么人?”
霜无谰轻笑一声,心想傻子就是好哄,信手拈来地放狠话道:“我既然喊你一声师兄就不会害你,但是别动,也别出声,否则,我也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来。”
“那你也得有这个本事。”花杀尽说完,忽然抬脚勾住了霜无谰的背,但这个攻击动作却反而将人往身上揽得更紧了些。
霜无谰被人拽得一下子差点直接对嘴亲上去,尽管还隔着距离,但身下人往他脸上喷出的鼻息还是扰得他心跳霎时漏跳几拍,脑袋里一下冒出在那本古书上看到的许多画面。
霜无谰努力克制地想,我就亲一口,只亲一口。
可花杀尽却不依不饶追问道:“为什么,喊我师兄?”
花杀尽固执地抓着这个问题不放,薄唇紧抿,微微仰着头,下颌与脖颈连出一道柔和的弧度,雪白的脖子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那些汗珠此刻在霜无谰眼底晶亮地发着光,男人的气味又接连不断扑鼻,叫这些黏腻的汗珠竟带上几分情.欲色彩,仿佛在朝他发出隐秘的邀请。
但最叫霜无谰受不了的,还是花杀尽那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配合着微微下落的嘴角,就那么好奇又防备地一直瞧他。
霜疯子心中暗骂怎么还从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能被用得这样烦人,烦得他只想对着身下人的脖子狠狠咬上一口。
他盯着那双杏子眼,抽手抬起一根食指,朝那根又细又长的脖颈子伸去,顺着肌肤纹理刮掉了那层薄薄的汗,又吞咽了一口吐沫,开口时语气因费力的克制而显得咬牙切齿:
“师兄,你再这样大方,我便真不客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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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