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霜无谰躺在一方床榻上,双眼紧闭,表情却有些难捱。
终于,他皱皱眉,鼻头因嗅到什么气味而耸了耸,猛地坐起身,倏然掩住鼻子。
“掌门,您醒了,这是执事让我送来的药。”
霜无谰扭头看见堂下站着一名十几岁大的少年,双手端着一方木盘高高举过头顶,盘中央摆着一只瓷碗,而此刻环绕他周身的浓重草药气,便是从那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散发出来的。
霜无谰觉得头有些晕,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力气。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名少年刚刚唤他“掌门”,而这少年穿一身靛青色书童装,头围深黛色书生帽,一看就是穷格派弟子。
——穷格派弟子不仅喊他“掌门”还叫他吃药?
——他怎么又一觉睡出一个新世界!
霜无谰早已看到悬于他面前柱子上的一副毛笔字,上书“穷理”二字,不出意外,他身后的梁椽上必然挂着“格物”。被“穷理”“格物”前后夹击,他这分明是贼进了捕快窝,自投罗网来了!
霜无谰揉了揉太阳穴,又搔了搔脑门,半天挤出一句:“药放一边,你先退下吧。”
可那名弟子却立刻道:“执事说了,要我亲眼看着掌门喝完药,才能离开。”
霜无谰差点就要脱口问出“你们执事哪位”这样的话了,可他很快想到,如果他这一觉不是又睡了十年八年的话,那么穷格派的执事,便是这全天下唯一能跟在霜无谰身边还不发疯的小古板骆谨了。
霜无谰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穷格派的掌门,却还是试探地问了一句:“骆执事还交代了什么?”
那弟子很快答:“别的没了。”
看这名弟子的回答无半点异样,霜无谰验证了他没想错,正是骆谨送来的药。
可是骆谨为什么要给他送药?但看这名弟子如此恭敬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对待犯人的态度。
又想起他昏迷前,揭开那家伙的面具,看见的竟然是自己的脸……霜无谰只觉得头更疼了。
他一把取过药碗,伸手跟收手时力道都用得足,那碗被他放到嘴边的时候,已经洒得只剩下一半了。
然后他一边“喝药”一边问:“用的都是什么药材?报来给我听听。”
这药碗明面上被他乖乖举起往嘴里灌药,可他边喝边说话,嘴巴一会儿开一会儿关,那点药被他“灌”得基本全顺着下巴流到了被子上。
“弟子也不知全部药方,只知道用了黄芪、黄精、人参、川芎、半夏、橘红、茯苓、枳实、南星、甘草、柴胡这些,还有青神医亲自配的几味药引。”
其实霜无谰是精通医理的,虽然他此刻疯了,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可这些知识还在他脑子里,于是他很快便判断出,这药方子是起养心安神、行气开郁、疏肝健脾之效,多是给上了年岁记忆方面出了问题的老人服用的。
他用衣袖拭干了嘴角边的残汤,将碗放回托盘,那弟子便退下了。
霜疯子心想若真是这些药物,喝了倒也没什么。但那个青神医是谁?弄了什么药引?万一药引子出问题怎么办?他可不想替霜无谰那混蛋去死。
幸好刚刚剩的药底他全趁那弟子不注意倒进了手边的痰盂里。
等那小弟子走后,霜无谰立刻翻身下床。环顾四周,这是间装饰极为简洁素雅的屋子,一张床榻,一张桌案,一方石凳,几个木箱,一张矮几,再加上角落四根将军柱。
而靠近门口的两根柱子上,分别悬着一把宝剑,挂着一面铜镜。
霜疯子自然比谁都清楚,这一剑一镜,代表的分别是“勇毅”与“自省”。
——穷理格物,勇毅自省,是穷格派的派训。
当初临仙山上,霜无谰就说出过一句令所有修仙修佛人士振聋发聩的“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而后跟着残烟老离开临仙派,等残烟老去世后,创立了如今的穷格派。“勇毅自省”这四个字,是后来才加到派训里的。
可忽然,霜无谰在那矮几前站住了脚,瞳孔骤然收缩,眼眶似要崩裂。
他看到了什么?
为什么那面铜镜里倒映出的脸,是……
霜无谰!
怎么会是霜无谰?
霜疯子接连后退几步,重重跌倒在了床榻之上。
他此刻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套一双黑色中靴,长发从头顶正中散开,遮了一半额头与鬓边,只有一根束带绑着发尾,两束长发从耳后牵出垂于胸前。
……可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了霜无谰的样子?
不,还是说?
他想起来……他晕倒前见到的“霜无谰”,其实顶着他的脸。
霜疯子试着运功,忽然,他猛地吐出一口淤血,与此同时,仿佛五脏六腑里蹿出一团真气,打通了浑身筋脉——
他有法力了!
但是他怎么会有法力呢?
霜疯子完全没去想是昨晚喝下的那些乱七八糟药物的作用。
也完全没想过看到的人顶着自己的脸,是因为他压根就不是花杀尽,对方才是。
我们的霜疯子此刻只开创性地认为,他之所以会变了样子,会拥有法力,是因为此刻他这具身子根本不是他的!
而他的身体,已经被“霜无谰”拿去了!
——也就是说,他跟“霜无谰”,魂穿了!
只过了不到一炷香功夫,霜疯子已经坐到书案前,换好了霜无谰的月白深衣常服,交领上方绕一丛靛青色方巾,散发工整束起,露出饱满白净的额头。
既然已经魂穿,霜疯子决定把这副皮囊用到极致。
先不管他此刻的身躯在哪里,能否穿回来,怎样穿回来,只要此时此刻整个穷格派认他当老大,他就不妨先利用这个在临南城横行无阻的身份,还有来之不易的法力,赶紧把他这一觉醒来遇见的怪事都查个清楚再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平淡沉着的声音:“掌门,骆谨求见。”
霜无谰歪了歪唇角,心道:来得正好。
“进来。”霜无谰道。
很快,门开了,进来的人器宇不凡,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拳悬于身前,身板挺拔而姿态谦恭。
这弟子的打扮与刚才的小书童相比明显更为正式,却天生一副苦相,明明与霜无谰差不多年纪,额头已经刻上几道皱纹,眉眼板厉,不苟言笑。
霜无谰在看到骆谨的刹那,心头忽然有些奇怪的感受。
他自然认得骆谨是谁——这可是从小养在霜家的人。
虽然霜无谰六岁就跟着残烟老上了临仙山,但骆谨毕竟是在霜家长大的,而且穷格刚创派时,骆谨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霜无谰身边协助,如今也是穷格派的执事。
也就是说,他这个假霜掌门才刚刚上任,就要面临严峻考验了——
霜疯子开始考虑该如何做,才能叫这位骆大执事不发现他其实是个冒牌货。
骆谨进屋后,一直微微颔首,面无表情,眉眼低垂,也并没朝霜无谰看一眼。
他身子立得笔直,手一拱,就开始禀报工作:“掌门,今日资税堂与辎装堂都有事务折;另外,木水堂的天象师观测到南方将有旱情,沿海将有蝗灾,今日拟商议预防与赈灾之策;宣教堂发现近日妖族内部妖心惶恐,谣言四起,说我派对凶杀案坐视不理,偏袒人族,恐怕近日会有民间妖族人士自发组织行动,围剿绣衣门,捉拿佛见仇;关于三起杀妖命案,今日进城取三具妖尸的弟子与妖族居民发生冲撞,两方皆有伤情,为避免扩大伤亡,三具妖尸并未成功带回……”
听着骆谨有条不紊、语调平缓的汇报,霜疯子的头却越发大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他只记着霜无谰是穷格掌门,却忘记五年前重铸轮回倒台后开完那场武林盟会,这人还成了天下的“大长官”!
既然是大长官,全天下的破事他便都得管。
但霜疯子并无意多管闲事,心内的退堂鼓已经响得似乎连一旁的骆谨都听见了。
不知何时,骆谨已做完汇报,静候在一旁,等待大长官发话。
然而大长官迟迟不开口,他便喊了一声:“掌门。”
“阿谨,近几日,辛苦你了。”
霜无谰话音刚落,骆谨很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然而这微小的表情变化却被霜疯子捕捉到,他连忙想到,绝情又毒舌的霜无谰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刚才的表现太惹人怀疑了!
为此他强行冷硬了语气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有些事可以一人拿主意了,不必事事禀报。另外,平时可以有意多培养几个助手,分担一下身上的担子。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知人善任也是本事。”
等他说完,骆谨立刻回道:“是,掌门。”
霜疯子很高兴,觉得一定是他演得不错,连骆谨都骗过去了。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临南城三桩命案事关重大,你就先别管了,这事我亲自查。”
骆谨又轻声道:“是,掌门。”
霜无谰又不说话了。
毕竟多说多错,反正他已经达成目的。
便伸出一只手,搁在桌上,手指故弄玄虚地在桌上点了几下。
骆谨又一拱手:“掌门可还有其他事?”
霜无谰答:“没了,下去吧。”
见到骆谨转身离开,霜无谰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尽管具体哪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可他总觉得,骆谨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骆谨从霜无谰屋内退出后,轻轻合上掌门房门。
可转身时,他那张一直如面瘫般平静无波的脸上,浮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狡黠笑意。
屋内,霜无谰眼皮狂跳。
自从骆谨离开,他便一直觉得脊背发凉。
他原本还计划留在穷格查查案子,但现在他觉得穷格派并不安全,那个骆谨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他改了主意,先去趟藏书阁寻找破解魂穿之法,然后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去找“霜无谰”,要回自己的身子。
这破掌门他是一刻都不想替那人当了!
下章古书警告(dog d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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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出自王阳明《传习录》「王嘉秀问」
(此处不同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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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假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