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个时辰前。
霜无谰从破败的葭山山门前醒来时,大脑一片空白。
还有一只狗在他身上闻来闻去。
他问狗:“现在什么年景?”
狗:“汪。”
他又问:“距离围狮之战过去多少年了?”
狗:“汪汪。”
他接着问:“重铸轮回死几年了?”
狗:“汪汪汪。”
霜无谰扶额:“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一条狗啊。”
然而那狗却忽然喊道:“佛见仇?”
霜无谰警惕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佛见仇?”
这狗忽然化作人形,跪下一边膝盖,拳头抵着地面,俯首对他道:“我包天犬愿入绣衣门效忠门主!”
霜无谰:“……”
这都什么跟什么?虽然但是,他竟被一只犬妖诈出了身份?!
然而霜无谰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醒来后运了下真气,竟发现……一点法力都使不出了!
这一觉睡得疑点实在太多,而眼前这只狗明显脑子不太好使,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他旋即起身便跑。
下了葭山,霜无谰在路边捡起一只被人丢弃,帽檐翻着暴躁毛边的草帽,往头顶一遮,上了大街。
他看见路口有人围在一面墙旁驻足张望,走过去凑近往墙上瞧,只见墙上贴着一张通缉令。
上头一共画了两个人,一人头戴黑珠垂帘斗,面裹烫金梵文纱,正是佛见仇。
而另一人,便是面部除去了所有遮挡物的佛见仇。
通缉令下方,还盖着穷格派的方章。
霜无谰大惊!
他才刚从外地赶回临南城,怎么一觉睡醒,就成通缉犯了?
霜无谰怕被人发现,没敢在通缉令前久留。
而就在他溜走后不久,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包天犬也凑到那张通缉画像前,盯了一会,歪头奇怪道:“这画得也不像啊。”
——自然不像。这画像画的是花杀尽,江湖诨名佛见仇。
而我们的霜疯子不过是个当自己是花杀尽的冒牌货!
*
霜无谰躲去了一处无人的巷尾,正愁眉不展思考人生之时,一直跟着他的包天犬又一次蹿到他脚边,使劲摇了摇尾巴,接着化成人形。
霜无谰警觉道:“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包天犬只喊一声:“门主。”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大摞黄纸——
竟全是他的通缉令!
霜无谰连忙又朝巷口看去,见无人尾随,便从包天犬手中夺下那摞纸,压低声音问:“找死吗?”
包天犬却答:“誓死效忠门主。”
霜无谰又问:“为什么不举报我?”
包天犬答:“我想加入绣衣门,立大功,做大事!”
包天犬两只手抬在胸前,耸着双肩,小幅度来回摆着脑袋,尽管抛的都是豪言壮语,霜无谰从这只狗兴奋的一张脸上看到的却只有遮都遮不住的傻气。
可霜无谰正缺人手,也没条件挑三拣四。
于是他道:“想入我绣衣门,得过一关考验。”
包天犬立刻双眼放光,欢快地抖两下舌头,答:“请门主吩咐!”
霜无谰蹲到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几笔画了个符。
“鱼?”包天犬也蹲下了,对着那形状酷似一条鱼的符号念了出来。
霜无谰摇头:“这是‘衣’,绣衣门的‘衣’。我给你的考验就是,全城搜索,看哪里出现了这个符号。一旦发现,速来报告。”
包天犬闻言立刻敛了笑容,满面严肃道:“是!门主!”
答完就化回了一条猎狗,朝巷口飞奔而去。
包天犬走后,霜无谰又瞥见他的通缉令,不禁仔细瞧了瞧上头画像。可不知为何,这多看的两眼,让他莫名感到一阵头疼。
他扬手扔了那一摞黄纸,然后踩上自己刚刚画下的符号,用靴底碾了几下,将痕迹抹净。
绣衣门门规,杀人前留“衣”字符,同门杀手看到便不可再抢这颗人头。霜无谰不确定栽赃陷害他的人是否连这个都会模仿,只能让包天犬先去搜查一番。
而他则重新上了街,想打探打探风声。
他看见大街中央有个地方格外热闹,原来是街边有位矮个子的中年龟妖,背着一只黄黑相间花纹的龟壳,向众人高声述说着什么:
“起先遇害的是正阳医馆的熊大夫,半月后,天福馆的猪掌柜也惨遭毒手,又过十天,东兴衣铺的羊裁缝也……而每一具尸身旁,都画了一张佛面鬼脸——”
“鬼脸笑,菩萨死,绣衣现,阎王见——是绣衣门……!他回来了!”
这时,人群里有个清脆的童声问:“龟掌柜,什么是绣衣门?‘他’又是谁?”
龟妖声音发着颤,答:“绣衣门,是这天底下,最神秘,最恐怖的暗杀组织!这个门主佛见仇,则是天底下心肠最狠毒,手段最绝辣的大魔头!”
“你们知道吗,五年前泰家家主重铸轮回,就死在他手上,死相那个惨烈啊……他那招颓唐洪荒,专茹毛饮血,要是被他碰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
说故事和听故事的人群散去后,一团草垛上现出一个仰面躺倒的年轻男人。
男人双手枕在脑后,面上盖着一顶破草帽,一只腿高高翘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穿一身打着补丁的麻布素衣,腰间别了一只不知从哪捡来的酒葫芦。
霜无谰细细咂摸着“最狠毒”“最绝辣”这两个形容词,心中竟还有丝丝窃喜。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在这江湖上,佛见仇仍旧是个不老传说。
这时,一只面中部黢黑、毛发鹤黄的猎狗飞快奔到年轻男人身旁,长长的粉色舌头垂在外头,停下脚步后四肢伏地,瞬间化成人形。
化了人的狗还趴在地上,转头望向男人,满脸笑容道:“门主,我寻着标记了!”说完继续伸舌头激动喘气,一副邀功的模样。
然而草帽底下只传出冷冷一句——
“叫谁门主呢?”
霜无谰说完便倏地摘掉草帽,露出一张稍显邋遢,却也难掩英俊的白净面庞,嘴里还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朝左右贼眉鼠目地张望。
他已经弄清楚了,现在他这个绣衣门门主被扣上了三条妖命的帽子,还都是在临南城有头有脸影响力拔群的良妖。
幸好,包天犬刚刚这一声“门主”没被人注意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门主!”包天犬忽然又大喊一声。
霜无谰反手把草帽扣在包天犬屁股上:“不是叫你别喊了吗?别喊了别喊了!”
包天犬被拍了屁股,却将屁股扬得更高,舌头也甩得更为卖力:“为什么不能喊啊门主?”
霜无谰听得一阵心惊肉跳。
终于,他翻身从地上爬起来,问道:“标记在哪?”
包天犬也从地上爬起来,几乎与他保持了姿势跟相对高度的完全同步,学着霜无谰的样子一面左右张望一面答:“花满楼。”
霜无谰问:“花满楼是做什么生意的?老板也是妖?”
包天犬答:“不会吧门主,你不知道花满楼?那是全城最最最有名的青楼啊。”
包天犬用“最”字成功把舌头打了结,说完又很大声地吸溜了一下口水,两只小小的不太有神的狗眼微微抬起望向半空,向往道,“老板狐媚娘,是全天下雄性动物都最想睡到的白狐狸。”
霜无谰想要继续问,但这闹市不宜久留,便动身去寻僻静之处。他步履如风,手里始终举着一只草帽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探路。
穷格派的通缉令贴满了临南城大街小巷,弄得他现在行动极其不便。
他一路快步小跑,避开人群,包天犬也跟得一步不落,表情还很兴奋,目光里满是将要跟着主人干一番大事业的期待。却不料,跟着主人越走越偏,逐渐离开主街,到了一处偏僻小巷。
到了小巷后,霜无谰对脚边的包天犬说:“你能变回人么?老这么低头会得颈椎病的。”
“门主,我法力不够,要省着用啊。”包天犬一直竖得老高的耳朵耷拉下来,看着十分委屈。忽然,又晃起粉色舌头道,“不如门主帮我变回来?”
霜无谰闻言,懒懒地把好看纤长的右手举起,摸到后颈处,捏了捏脖子,然后忽然蹲下跟包天犬视线平齐:“众所周知,我们绣衣门是一个平等友爱的大家庭,怎么能要求你们狗摒弃自我,就为了迁就我们人呢?”
霜无谰笑容极尽和蔼,语气也出奇温柔,看着被自己感动得直冒傻气的狗子,心里却不住流泪。
如果,不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法力尽失的话,他是真的会再多考虑下收包天犬当弟子这件事的。
不过既然包天犬已经带回线索,说“衣字符”出现在花满楼,说明这条狗也不是一无是处。
霜无谰虽然蹲着,还是会时不时警惕地往主街上瞟两眼,同时仍拿草帽遮着脸。
他开始思索这些死者之间的关联。
熊妖猪妖羊妖,无一不在临南城内生意做得不错,而这狐妖,又是个混得风生水起的妓院老板。
所以真凶的下一个动手目标,很可能就是这只白狐妖!
霜无谰想过逃跑,但绣衣门仇家太多,他佛见仇更是臭名远扬,而且穷格派想抓的人,天下没有门派或世家敢收留……最主要是他现在法力尽失,无力自保。
也就是说,他已经逃无可逃,唯一出路只有抓住真凶洗清嫌疑。
事不宜迟,霜无谰带着包天犬便往青楼赶。
数个时辰后,两人趴上了花满楼一处别院的房顶。
包天犬说他们身下这间屋子是狐媚娘的,每晚出价最高的客人便会在这里与她共度**。
这间别院十分雅致静谧,偶有几个小厮进出,端着装瓜果点心的餐盘。
霜无谰找了块黑布蒙脸,还戴着那只草帽,只露出一双浓眉大眼。心中琢磨,如若他是刺客,要杀狐媚娘,定会伪装成来消遣的客人!
霜无谰望向一名刚刚离开的小厮,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蒙汗药,递给包天犬,吩咐他跟去厨房,下在待会儿端进屋内的酒菜里。
包天犬称:“是!门主!”
然而扭头后又转回来问,“门主法力高强,武功盖世,我们为何不直接杀下去,还要下药这么麻烦?”
霜无谰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答:“一瓶蒙汗药就能解决的问题,成天打打杀杀的多不好?聪明人都懂得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利,而且我们绣衣门今后是要做名门大派的,就得先当爱护公共财产、遵纪守法的临南好居民,眼光要放长远,记住了吗?”
包天犬答:“记住了!谢门主教诲!”
等包天犬走,霜无谰才松一口气。
就他现在的样子,若是这犬妖动手想杀他,他都不一定能自保得来。
包天犬走后,霜无谰搬开一片房顶的青瓦,借助透出来的屋内烛光,果然看见正下方坐着一个男人!
可忽然,他眼眶猛地一紧——因为他看见,那男人手边放了一把剑!
通体浅玄,剑穗是一根白色的针法精巧的结绳——
这剑就算化了灰他也认得出。
不是那把不出则已,出必见血的无谰剑吗?!
这名客人……竟是霜无谰?
霜疯子的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尽管亲眼看见他的剑,但对于自己是花杀尽这件事,他还是未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与动摇!
他颅内思绪电光石火般炸开,一个个念头奔涌进来——
难道穷格派接到情报,要来抓他了?
“霜无谰”这人一直看他不顺眼,打小便对他冷嘲热讽。
现在还落井下石,满大街贴他的画像……
“霜无谰”这个人,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
然后,他就被狐媚娘打下房顶,捉进了屋。
还被喂了一杯软骨香,捆上锁链,丢去了角落。
此刻,被五花大绑的霜疯子只能睁着一双娇俏迷人的桃花眼,看着戴面具的“霜无谰”拿着鞭子,一步步越走越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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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数个时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