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照君第一次说起她的过往,是在一个夏日的雷雨天。
他们的所居之地,名叫坨山坪,地处大山中的平缓处,此地往后,是一片绵延幽深的群峰,密林幽谷,蛇虫毒蚁甚众,鲜少有人踏足。
那日骤雨,刺目亮光一闪,将整个山坳照得透亮,紧跟着传来轰天巨响,一道骇人的惊雷,直直劈进山谷之中。
惊雷过后,燃起山火,好在大雨瓢泼,那火焰很快被浇灭,火势未能蔓延开来。
雨停之后,亦照君和应空去山中雷击之地查看,瞧见一条体长数丈的巨蟒,已被雷电烧焦大半。
亦照君叹道:“险些就要修成气候,可惜,还是没能逃过天道法网。”
应空看着那具蛇尸,似乎略有触动。
亦照君发现,提起天道这个词,他会少见的有所反应,于是她接着说下去:
“这世间,有人修,有妖族,想要逃脱寿命所限,修得长生,夺取造化,乃是违背天道,不过,天道总有疏漏,像是一道窄门,总有幸运者能够挤过去,只是这条蛇,不是那个幸运儿罢了。”
应空这些年所遇凡人,大多只关心柴米油盐,银钱收成,没有谁会讲起修行和天道,更不会如她这般头头是道。
“我在这里多年,还未碰见过修行之人。”应空道。
亦照君道:“世间修行者,毕竟是少数,能迈入此道者,不过万分之一二,略有所成者,更是少之又少,他们当然是盘桓在灵山宝地,怎么会来我们这穷乡僻壤。”
应空看向亦照君:“你从前,也是修行之人。”
亦照君在他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她移开视线,笑了笑:“是,我来这里,是为了躲一个人……多年过去,或许,他已经放弃。”
回去的路上,亦照君谈起了自己的过往。
她出自一个魂修宗门,作为最出类拔萃的内门弟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宗主之位,手握宗门不传之秘——生灵胎的锻造之法。
但是,比起做一个炼魂师,她更喜专研符咒术。
“炼魂之术,逆反人道,尤其是生灵胎之术,自我师父起,便有意封存此术,再不开启,我亦从未动过习用此术的念头,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
提起此人,亦照君眼中满是恨意。
她自认她这一生做过最错的事,就是误信那个名叫花复秋的男人。
他曾是宗门里资质出众的弟子,也是最人面兽心的恶贼。偏偏这个恶贼,是她的丈夫。
“花复秋入宗门习艺,与我相识,结亲,一切所为,都只是为了骗走生灵胎的秘法,此功法,能让人快速升境,但太过凶残,一旦落在不择手段之人手中,不知要引发多少杀戮。”
亦照君闭了闭眼,继续道:“他利用我对他的信任,骗取了秘法的上部,毁去我多年修为,我历经千辛万苦逃到此地,就是为了躲过他,死守住生灵胎秘法的下部,直到把它带进棺材。”
“你还存着那秘术,”应空道,“既然不愿它传世,为何不直接毁去?”
亦照君摇头:“死中有生,生中有死,生灵胎之术斩断魂魄轮回,但若是倒转过来,或许又有起死回生、再造生灵的奇效,只是历代师祖都未能专研透彻,我也参悟不透,只浅悟出些许补魂之术,我始终想着,或许能遇到一个天资卓绝,性情至善之人,将这秘法领悟透彻,由恶转善……”
“可惜终究枉然,”亦照君说着,微微一叹,“花复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手持一半秘法,绝不会死心,必然不会停下噬魂试验,却不知有多少无辜孩子的魂魄命格毁于他手。”
说起“孩子”两个字,她的神色愈加黯然。
应空听完她的讲述,沉默良久,问道:“你不想杀了他吗?”
亦照君没想到他会这般问,愣了愣,苦笑道:“如何不想,可我遭他暗算,修为尽失,落在他手上,恐怕一息之间,就会被他掐灭性命。”
应空不再说话。
此事便就此过去,只能算是一次意外的闲谈。
这日过后,一切如常,无论她是村妇亦照君,还是宗门之主亦照君,都不能改变一点——
应空要等着她老去,死去,完成这天道的游戏,然后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而后的岁月里,他们继续住在这避世的穷乡僻壤,种地种菜维生,除了每年除祟节去镇上听戏,连远门都未出过。
时光流逝,亦照君已年过五十,常窝在香案前读经文。
随着年华渐逝,她笑声渐少,总是向应空投来哀愁的目光。
应空读不透那种眼神,偶有一回,河边浆洗衣物,看见水中的倒影,他才有了些许感知。
河水倒映出他们的影子,倒映出亦照君花白的鬓发,满脸的皱纹,还有他依旧年轻如初的脸。
他终究不是凡人,纵然剔除了灵骨,同凡人一般,会渴,会饿,会疲累,却终归不会衰老。
亦照君恐怕早看出他不是凡人,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只是后来,两人同去镇上时,她会小心避开认识的人,再往后,与旁人原本就微茫的联系,也都彻底断开了。
他们在一片孤岛里,毫无**的活着。
日子并不总是风调雨顺,这数年间,经历过大旱荒年,经历过瘟疫洪涝,生存之艰,难以言尽。
犹记得那场持续数年的大旱,连年缺雨少水,田地荒芜,草木凋零,大地一片死气。
那时,应空曾在峡谷边缘,望见天空一片赤红,太阳像是浓稠的血滴,点在天上,干涸成一粒血痂。
大地之上,凡人死亡的惨状随处可见。
在他的虚弥之境,一地一景,各成气候,西面有不落的太阳,东方有不停的雨,各色迷幻之境,或晴或雨,从不成灾。
而在人间,却是不同,原来只需分毫差错,便可酿成惨绝人寰的灾祸。
这些年他接触农垦,已知四时气候,麦收短秆,豆打长秧,田间作物不靠灵气而活,而是依赖着土壤,依赖着阳光雨水。
让它们生长成熟的,也是天道的规律么?
他见识过大旱之后,风暴到来前的奇异光亮,映照着整个峡谷,大地泛起鱼鳞一样的白。
那一刻,他几乎忘记自己的来处。
虚弥之境中,有太多凡人梦中都见不到的幻景,但在这一刻,在人间,这大旱之后将来的风暴中,他似乎看见了赐给大地生命的神光。
那是奇迹一样的风景。
亦照君的生命力很顽强,几十年里,各种天灾**,荒山上坟包越来越多,她却依然活着。
应空也似乎越来越有耐心,丝毫不在意那一天是否晚来。
亦照君有骨痛的毛病,岁过甲子后,这毛病发作得愈加频繁,除此之外,她身体还算不错,只是精神总是很差。
寂夜里,隔着两道屋墙,应空都能听见她噩梦中的叫喊声。
她一直在叫孩子,孩子……她原来有过孩子吗?
亦照君又做梦了,她现在已经很老很老,老得身形都开始佝偻,眼睛也花了,时常深陷梦魇。
应空没有睡,他独自在屋外看着月光,隐隐觉得,时间快到了。
时间,这是他过往最不在意,最常忽略的东西。
而现在,时间在他眼前如此强势地存在着,填满每一个角落。
几十年前栽下的树苗,已经长成一片浓荫,亲手夯上的新墙,已是干裂剥落的老土垛,不大的房舍,多年间修缮过许多次,老得跟亦照君差不了多少。
又是一年除祟节,出发去镇上之前,亦照君在房中待了许久,她默默洒扫收拾,整理好一切物什。
镇上的戏一直唱到夜里,散场落幕后,他们再走很长的夜路,慢慢回家。
夜凉如水,这条长长的道路上留下了他们很多的背影,他们从像夫妻,到像母子,再到像祖孙。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应空曾试图扮老,但亦照君扯掉他的伪装,骂道:“扮成个糟老头子做什么,不如露出来,看着也赏心悦目些。”
这一夜,月光很亮,影子很长,脚步很慢。
或许是年纪大了,或许是骨痛之症严重,这夜亦照君走得格外慢,她不愿拄拐,怕这样会显得她更苍老,她更不愿让人搀扶,应空只得跟在她身边,一路慢行。
“我在水缸旁边镇了米酒,记得喝,罐口要压实了,不能留缝隙。”
应空跟在亦照君身后,听着她絮絮叨叨。
“你很好养,又很难养,吃什么都行,却又什么都不爱吃,唯独我酿的米酒,你会贪杯几口……”
应空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些奇怪。
今晚她的话似乎格外多,手中也不知握着什么,放在胸口,反反复复摩挲。
“你买了什么?”
亦照君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应空拉住她,展开她手中紧握的纸包。
那是一小包砒霜。
“慢慢衰老,慢慢死掉,是很磨人的,不如痛快一些……非亲非故的,我总不可能要你来照顾我这老太婆吧?那比死可怕多了。”亦照君语气淡然,说得理所应当。
但是应空不由分说地拿走了那包毒药,不打算再还她。
“不到时候,”他说,“我已等了几十年,不介意继续等。”
亦照君试图说些什么,最后终究没有开口。
然而这夜,注定是亦照君的死期。
这条回程之路上,鲜少遇到旁人,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但今晚不一样。
看着道路前方那数名手持刀剑的修士,亦照君苦笑道:“真会赶时间……花复秋,你数十年都没有找到我,却偏偏在今日来了,我实在不知,同你算不算该死的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