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沈衔桥的眼睛亮了起来,宛如被点亮的星辰。他脸上笑意加重,“他救了我的命,让我免于被打骂的苦,又让我遇到了我的师父和师兄弟,于我算是有两重恩了。”
“就你那师父?”陆痴涯想到方越贪生怕死的模样,不由得勾起一抹冷笑。
“我师父对我很好的。”沈衔桥见陆痴涯这般不屑,顿时有些恼了。
他模样可爱,便是恼起来,看起来也像是撒泼的小动物,猫儿眼里闪过一点怒意,却更让人觉得是娇嗔。
“我刚上山的时候,师父名下便有三个弟子了。我是师父收的第四个徒弟。那时我尚还年幼,师父便日日将我带到身边,时时刻刻教导我。”
“只是我生性愚笨,师父教我的阵法很是简单,可我偏偏画不好。”想到这里,沈衔桥有些懊恼。他咬了下嘴唇,一张脸顿时成了包子脸,“明明很简单的阵法,师兄他们两日就学会了,但是我学了整整半个月,每次都还是会画错。”
“后来师父就不再愿意教我了,我也明白,师父是觉得在我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太累了。他让我去守山门大阵,我便去了。也不知为何,我在阵中总是很困倦,整日里怎么也睡不够,一开始的时候,师父还会因着这件事责骂我。后来许是他知道我控制不好自己,便不再管我了。”说到这里,沈衔桥微微抿唇,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恐惧。
其实对于他来说,那并不能算是美好的记忆。
那时他也不过六七岁罢了,一开始的时候不懂事,总是在守山大阵里睡着,方越每次发现,都要对他大加责骂,仿佛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
自那日起,沈衔桥努力控制自己,各种办法都用过了,但都无用。不知为何,每次在守山大阵中,他总是觉得困意袭来,微微一睁眼,便是一天过去了。
后来方越大概是对他彻底失望了,才会放任他在守山大阵中呼呼大睡。
只是便是这样,沈衔桥也是感恩的。说到底,他并未对云岫宗做出什么贡献,云岫宗却也养他到了十六岁。
即便整日里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麻衣,有时候还要饿肚子,可他还是觉得,能遇到方越和那些师兄弟,是他的大幸。
陆痴涯平日里不喜听这些,箜篌府里他有个小跟班,整日里呱噪不堪喋喋不休,惹得他每一日不是在闭关,就是在闭关的路上。
可许是沈衔桥的声音软糯,连那些对于陆痴涯来说不值一提的小事,也都显得悦耳几分,让他生出几分听下去的**。
“你还想着报答那个送你上山的人吗?小东西?”陆痴涯看着沈衔桥闪烁的目光,便明白一切大概不像沈衔桥说的那样美好。
大概率沈衔桥是被方越责骂了一通,方越才对沈衔桥放任自流的。想起在山上方越对沈衔桥的做派,陆痴涯只觉心中憋气。
脚尖踢在沈衔桥的小腿上,力度便大了几分。
闻言,沈衔桥的眼睛瞪大。他揉了揉自己的小腿,才摇头说道:“若是能遇到他的话,那是一定要报答的。怎能不报答呢?”
“若不是他的话,我说不定早就死了,我这条命都是他给的,便是他要收回我的命,也是可以的,别说是让我报答他了。”
少年的眼神里带着认真,他眼睛澄澈,看着陆痴涯的时候,像是能将陆痴涯吸进眼睛里。
陆痴涯千百年冰冷的心对上了沈衔桥的目光,却蓦然生出一些羞愧来。
听那方连对沈衔桥说的话,他便能猜到平日里云岫宗中人是怎么对沈衔桥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沈衔桥的衣服上,便看到沈衔桥的衣服是一件粗布麻衣,那衣服明显有些大,沈衔桥却生的极为纤细。穿着那不合身的衣服,便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童一样。
这些正道宗门,平日里说话总是冠冕堂皇,事实上一个两个的,却都有些欺软怕硬。
像沈衔桥这样一个学不会阵法又无半点修为的人到了那样的一个宗门里,怕是只有被欺负的份。
他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懊恼,若是当时能将沈衔桥送到流云宗的话,沈衔桥即便要吃苦,可却会少吃那么一些。
毕竟流云宗里,要面子的人太多了。
“谁要你报答?”陆痴涯冷哼一声,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花里胡哨的匕首,放在手里把玩。那匕首的刀柄上镶嵌着大颗的宝石,看起来像是一件收藏品。
把玩了一会儿,他随手将匕首一丢,匕首便直直地插入了沈衔桥耳边的车壁。若是偏离半寸,就要将沈衔桥的耳朵削下来了。
“这玩意送你了,本尊看你半点修为都无,恐你不能自保。若是日后遇到贼人要侮辱于你,你也好用这匕首提前自尽。”陆痴涯一脚踩在沈衔桥腿边的台子上,说道。
沈衔桥被忽然飞来的匕首吓了一跳,他颤抖着抬手去抽那插在车壁里的匕首,却半天也抽不出来。
陆痴涯看他这般愚笨,眼中厌弃更加明显,微微勾了一下手指,匕首便从车壁里掉了出来,落在了沈衔桥身边。
沈衔桥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匕首,端量了一眼。
那匕首做得极为精致,刀柄上镶嵌了许多大颗的红色宝石,匕首上面还刻着繁复的花纹。先前沈衔桥还觉得,陆痴涯那一身黑袍不符合陆痴涯的个性,如今看到这匕首,他才恍惚间想,这匕首倒是和陆痴涯一样。
格外张扬。
见沈衔桥拿起了匕首,陆痴涯伸了个懒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小东西,别说话了,本尊要休息。你若是敢说话打扰本尊休息,小心本尊割了你的舌头。”
闻言,沈衔桥瞪大了一双猫儿眼。那匕首还在他手里,他不知道该放在那里,便将匕首塞在了自己的小包袱里。
有风拂过,偶尔掀起了马车上的窗帘,沈衔桥便能看到外面天空一隅。
他小心看了一眼仍在闭目养神的陆痴涯,站了起来,打算将那窗帘卷起来,能看一眼外面的景色。
只是他初一站起来,马车的车轮就狠狠从一块石头上撞过。沈衔桥还未来得及站稳,整个人便狠狠地摔在了陆痴涯身边,手还碰到了陆痴涯的腰侧。
这一下他摔得实在是有些狠,胳膊那边传来了一阵痛,大概是蹭破了皮,渗出了血。
巨大的声音让陆痴涯睁开了眼睛,便看到沈衔桥的手几乎要触摸到挂在自己腰上的铃铛。沈衔桥刚想说什么,陆痴涯已经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
陆痴涯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不屑与憎恶,除此之外,还有压不下去的怒火:“小东西,想偷我的铃铛?”
沈衔桥只觉捏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微微锁紧,几乎要灭顶的恐惧让沈衔桥忍不住发起抖来。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牙关打着颤,努力让自己把一句话说完整:“不……不是,我只是想将窗帘掀起来。”
他从未直面过这样的恐惧,陆痴涯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卑微的蝼蚁,似乎随手一点,便能将他捏死。
陆痴涯闻言,将沈衔桥甩了出去。
沈衔桥摔倒在地上,胳膊处的痛楚加剧,让他几乎爬不起来。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小东西,若是我的铃铛坏了,你便也和我的铃铛一起死吧。”陆痴涯犹是觉得不足,语气中的冷冽杀气几乎要漫溢出去,连灵马也感受到了陆痴涯的杀气,将马车拉得飞快,从官道上疾驰而过。
疼痛让沈衔桥蹙紧了眉,他抬眼看了一眼陆痴涯:“知道了。”
陆痴涯这才满意,又微微眯了眼睛。
沈衔桥趴在地上,控制不住自己,鼻尖一酸,眼里便有大颗的泪珠砸在了地上。方才那一刻的恐惧让他明白,陆痴涯说的话没有半点虚假。
如果当时他摔倒的位置再偏那么一些的话,此刻的他,恐怕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他咽下几乎要漫溢出喉中的抽噎,坐回到自己方才站起来之前坐的那个位置上,将自己的包袱重新打开。
那匕首就在沈衔桥的包袱里面躺着,被放在最上面的位置,好好地收着。
他像是泄愤一样将那匕首拿出来,本想用力掷在地上,最终却还是将匕首放在了地上,不让那匕首和自己心爱的东西待在一块。
而后,沈衔桥才闭上眼睛,抽抽噎噎地睡去了。
等沈衔桥睡去以后,陆痴涯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少年睡着以后,脸上还带着泪痕。他紧紧地抱着那个小包袱,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看起来无比可怜。脖子上的指痕看起来,也有些触目惊心。
陆痴涯轻抬指尖,便有几只发着光的蝴蝶从他指尖飞了出去,落在了沈衔桥的身体各处。有一只蝴蝶落在了沈衔桥的眉心,沈衔桥原本紧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脖子上的指痕也在蝴蝶的轻吻下缓缓消失,陆痴涯又抬指尖,又有蝴蝶飞出,将马车两侧的窗帘掀起。
车里浓重的熏香味道淡了一些,沈衔桥抱紧自己的包袱,睡得更熟了一些。
陆痴涯微微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