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路人甲 第22章 讲故事

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忧伤地哼歌，哼一会觉得难听，换一首觉得气太短，再换一首吊着嗓子嗯了半天也上不去，气得把枕头扔在了地上。

下午发生的事情倒了我全部的胃口，我连晚饭都没吃，直接回了寝室。

我和唐小冬两个人像两根在太阳下晒蔫了的芹菜，萎靡成一团，几乎是蹭着墙边一直蹭回了自己的窝。

一路上我们都沉默无话。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可说的。该彼此安慰的在教室里都安慰过了，该怨声载道的在人群散后也都骂个够了。就算再不解恨，也说不出一句话，继续唠叨下去太多余，也矫情。

于是我们各自默默地回了寝室。我澡也不洗就倒在床上，苦闷地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

一路上我都在回想，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故意的，却又没办法指责谁。因为帮萧薰儿送信，我一时有了地位，又因为萧薰儿天天回信到深夜，老师同学纷纷指责鄙夷我，我失去了这个地位。有人向若琳状告我如何失德，导师就找韩云鬼来管我，从此男生们不敢接近我，女生们想要生吞我。于是想要和萧薰儿斗的狐媚儿也对我下手，把我当软柿子捏，连带着唐小冬一起。

说到底，是我太没用了。

如果我很牛逼，不需要依靠萧薰儿，谁来打我我就反手打回去，又有谁敢欺压到我头上来？

可是反抗又如何？我能做什么？萧厉殴打二长老的事情就在眼前，就凭我，难道还能做第二个萧厉吗？二十棍子下来我就一命归西了吧？

不是什么事情都是努力就能做好的。这是我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多年体会最晚却也是体会最深的一句话。常常以为考试的时候要是再认真一点把这道题检查一下就可以考得更好，可是下一次另一个地方又错了；常常以为只要拼了命地向前冲就可以超过所有的人，可是天赋这种事是天定的真的不是拼命就可以拼出来的；常常以为当初如果向没有告白的恋人表露心迹一切就会不一样，可是回到当初发现他正挽着娇妻一条街一条街地逛。

就算我今天站出去了，我指责狐媚儿，你凭什么欺负人。她扬手一巴掌把我扇飞，反唇相讥你凭什么指责我。围观的人不会为我做主，只会嘻嘻哈哈地看。并不是我不努力，是我无能，无能又不值得。

很多事都以为当初如果，很久以后才知道根本没有如果。死生虚妄，彭殇枉作，废物永远是废物。很多人听不惯，但事实就是如此。大家都以为斗气系统是穷人翻身的绝佳途径，垂死挣扎之后才明白，这是知苯世界的谎言。天赋、家族背景、修炼资源，无一不来源于资本。比起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那种相对公平的考试环境，斗气系统是摆明了的压榨。

我被现状蒙蔽了眼。背靠萧薰儿这棵大树带来的无数好处，让我品尝到了资本家原始资本积累的快感，忘记了真实的我不过是个普通的无产阶级贫困户。我依靠着萧薰儿飞上枝头，可麻雀就是麻雀，攀上高枝也不会变凤凰，我却自以为已经是凤尾了。忘本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委屈？

有人推门进来。我回头一看，是萧薰儿。

萧薰儿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语调怪怪的，“萧红，你在唱歌啊？”

我慢腾腾点头，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萧薰儿来到床边坐下，歪着头看我，“怎么了，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我摇头。

今天的事情太乱了，要从头说起，连上个月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要倒出来。最重要的是，唐小冬都不发话，我有什么资格说委屈？被欺负的又不是我，倒霉的是唐小冬。狐媚儿一脚踩在她脸上，也踩在我心上。我很难过，仅此而已。

萧薰儿看我不说话，换了个话题，“今天没人托你带东西么？”

我摇头。

“你刚才在唱什么？”

我摇头。

“……说实话，那首歌不太适合你，真的……有点难听……”萧薰儿似笑非笑。

我还是摇头。

萧薰儿抬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傻了？”

我继续摇头。

萧薰儿抓住我的肩膀摇晃，摇得我一阵头晕，“萧红？你怎么了？受刺激了？”

我没来由的眼眶一红。深吸一口气，把鼻腔酸酸的感觉压了下去，仍旧摇头，“没什么。别管我，过会就好了。”

萧薰儿皱眉：“你这样我怎么能不管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抱着膝盖在床上蜷起来，“就是今天很倒霉，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说的就是我了。”

萧薰儿摸了摸我的头，像安慰一只小败狗一样安慰我，“别难过了，有事情就跟我说说吧，我是你小姨啊，还有小姨不帮侄女的吗？”

我摇头。

萧薰儿放弃了纠缠这个问题，挑起一个新的话题，“你刚才唱的什么歌，告诉我吧。”

我点点头，把歌词一句一句念给她听。

萧薰儿皱眉，“天茫茫水茫茫，望断天涯？什么歌，怎么这么哀怨？你失恋了？”

我苦笑着摇头，“我哪来的恋失……当然是有背景故事的，自然不会凭空生出这么一首歌。”

萧薰儿似乎没有多大兴趣，但还是问道，“什么背景故事？”

我闭目思索了一会，缓缓道出。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山镇水乡，比邻一处风景优美的湖。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女子打一柄竹伞，独自漫步雨中。她小心地提着裙裾，走上通向湖心亭的湖上回廊。步至湖心亭，抬头却见一位英俊的青年。那青年虽然穿着布衣，却盖不住一身贵气，有力的眉宇间带起九尺锋芒。虽只一人在那，却如同身后升起恢宏的烈阳。

女子登时痴了。

原来那是在南方城市游历的皇子。那日皇子身着布衣，正在湖心亭独饮。偏头一看，却见一女子正袅袅婷婷走向湖心亭。那女子太美了，美得不真实。皇子顿时忘却了周围，以为自己身处仙境，正看见绝世的仙女打一柄伞雨中漫步。

皇子对女子一见倾心。

脚下台阶似乎能通人情，恰逢此时推波助澜，绊了女子一下。女子惊呼中跌倒。竹伞落进雨中，女子却跌进了皇子的怀抱。

皇子乃是布衣微服私访，即将继承大统，不能为情愫牵绊了脚步。女子自知留不住他，也不能留他，只能目送皇子离去。孤身立在梨花树下，女子凄然落泪，只说且记明湖月一轮。皇子许诺，江山一统必要接她入宫，二人同享世间温存。

小桥流水，轻烟袅袅。云里雾里，女子的身影淡了，马车辚辚声远了。山一程水一程，落花成尘，杜鹃长鸣。从此二人天各一方，旧誓无踪。梦里梦外，杳杳不见。梦里女子无数次见到皇子，她泪眼朦胧地问她，可曾记得当年湖边相遇，雨后新荷初吐芬芳？当初信誓旦旦，如今，蒲草韧如丝，磐石，是不是无转移？

女子等着，等着，就这样等了一生。皇子没能兑现他的诺言，他做了帝王，江山姓了他的姓。可是当年那个湖畔雨幕里走出的女子，却始终没能走进他为她筑的雕梁画栋。随同她入葬的，只有当年皇子留给她的一首诗。

女子日日思念，却没有等到情人归来的那天，就悄然离世，带着无尽的怅然。究竟悔不悔，终究成了一段无人知晓的传说。

故事讲完，我长出了一口气。悄悄拿眼看萧薰儿，发觉她兴味索然。

见我停下，萧薰儿皱了皱眉，“完了？”

“是啊……”

萧薰儿叹了口气，“那女人真傻。”

“啊？”我愕然。

萧薰儿撇撇嘴，“当然傻了。换我是她，肯定要去找那皇子，问问他是否真的记得自己，也就不用这么枯等一辈子了。她也不去问也不去找，一个人在家里流泪生气，有什么用？还不如站到皇子面前问他一番。”

我叹气，“哪那么容易。她是个凡人女子，连皇宫都入不得，更不提见到皇子。再说，若皇子真的忘了她，她该有多绝望，还不如就这样等，就算没有自己想要的结果，也不会有自己不希望的结果。”

萧薰儿哼了一声，“这样的人太没骨气，也只有等到死的命。不懂得自己去追寻幸福，就不要抱怨幸福不眷顾你。”

我看着她，她就坐在我对面，就在我面前，可她好远好远。那是思想上的距离。原来萧薰儿从来没有明白我的痛苦，她不知道什么叫做无能，因为她从来没有无能过。

我和她，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萧薰儿歪头看我，“你不会就为了这个故事伤心吧？”

我摇头。

萧薰儿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么多愁善感呢。说出来吧，到底为什么难过。就算不能解决，说出来会好一些。”

我再也忍不住了，胸口窜起一股火，狠狠地把枕头砸在床上，怒声道，“还不都是那个狐媚儿！养只狗还叫小红，摆明了嘲讽我。中午萧媚明枪暗箭地损我，说我下等人说我攀高枝。下午我逃课去玩，被韩云鬼捉回去，唐小冬跟着倒霉。不就是个四叶草么，有什么好笑的，笑笑笑，笑死你们算了！”

“等会等会……”萧薰儿打断我，“你慢点说慢点说。”

我撅着嘴，把今天的苦水一股脑全倒出来了，“早上我去教室，狐媚儿在跟一只红毛狗玩，她给狗起个名字叫小红，还抱到我面前问我可爱不可爱，可爱你个头！中午的时候有人找萧媚帮忙带信，萧媚火了，指桑骂槐把我损了一顿。下午在南山楼那里和唐小冬一起找四叶草，好不容易找到一根，又被韩云鬼逮回去上课，都是老师的好安排！快下课狐媚儿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四叶草扯了扔地上，还阴阳怪气地把唐小冬嘲讽了一顿，周围的人不帮忙就算了，还跟着一起笑，连老师都不发声。我和唐小冬连晚饭都不想吃就回来了。我还开心，我倒是能开心起来。”

说完，我又抱着膝盖缩进床脚，“现在烦着呢，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萧薰儿一语不发，半晌后站起来说，“我去洗澡咯，你不和我一起去就等会一个人去洗吧。”

我摇头，“我和唐小冬一起去。她要是不去我就不洗了。”

萧薰儿说，“你不洗澡，晚上要是散发出臭味我就把你丢出去。”

“随意吧。”我把自己埋进被窝。

萧薰儿无奈地坐下，“你到底想怎样啊？”

“什么我怎样？”我看了她一眼。

萧薰儿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开始挨个数落，“我早跟你说过，不要怕别人，你不勇敢，那就只能被欺负了。萧媚狐媚儿都可以欺负你和唐小冬，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我想过啊。”我翻过身，无力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可是小姨，你不懂，你那么好，世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可我不是你啊，我没办法做什么。我难道去把那只狗揍一顿吗？错的不是狗，我也打不过狐媚儿。何况我得罪了狐媚儿，那群男生不抽死我？男生们因为有人找若琳告状，连信都不找我带了，躲我跟躲鬼似的。导师还叫韩云鬼单独指导我，女生们巴不得我被生吞活剥。你要我怎么勇敢？凭这点八段斗之气我斗的过谁？狐媚儿当然可以欺负我欺负唐小冬，我们加一起都不够她一巴掌。”

萧薰儿没说话。我顿了顿，咽了口口水，继续说，“小姨你就不一样了，你那么好，长得漂亮实力也强。谁敢得罪你是找死，男生们更不敢惹你生气，不然他们也不会躲我了。如果我是你，看到唐小冬受欺负，我肯定上去对着狐媚儿那张脸左右开弓，顺带骂上几句‘勾栏女’。男生们不会替狐媚儿伸冤，还会帮你喝彩叫好，就跟狐媚儿欺负唐小冬的时候一样。小姨你那么优秀的人，根本不能理解我们，我们只是路人。”

萧薰儿忽然出声，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怒气，“多数的错失，是因为不坚持，不努力，不挽留，然后催眠自己说一切都是命运。你内心不够强大就不要怪别人漠视你。如果内心足够强大，懂得改变自己，找到制造魅力的方法，谁还会欺负你？”

我惊讶地抬头看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生气，可我对她说的话根本不敢苟同，“我怎么改变？我就长这么副挫样，就这么点斗之气，我怎么改变自己？我又不是你也不是萧炎，你们都长得好看也实力强大，可是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啊。”

萧薰儿瞪着我，音调忽然高了起来，“为什么要是我？你就是你啊，独一无二的你，总该有些事情是只有你能做的啊！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是别人呢？”

我苦笑，“我能做什么？我打擦边球过了成人礼，碰巧赶上了学院的报名，如果没有你我成人礼过后就得被丢出萧家，没有你我也没有那卷瀚海诀，修炼到斗者之后我就只能在路边捡一个黄阶低级功法庸庸碌碌混完一辈子。我长得不好看，进学院还被人当男生给揍了，要不是有你这些人哪会把我放在眼里？连唱歌你都说我唱得难听，我就是个路人甲，你倒是找出一件只有我能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啊。”

萧薰儿的俏脸浮上一层红晕，那是气的，可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萧薰儿板着脸训斥，“你只会说什么都没有！可你想过吗，还有很多人羡慕你。你是萧家人，背后有整个萧家，你十四岁就突破八段斗之气，每天有人找你带信给你送奇珍玩物。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他们还不如你。已经这样幸福，还是每天垂头丧气葳葳蕤蕤，只会抱怨说自己没用，你究竟哪里觉得不满意？”

我怅然，“我有什么别人没有？我有的别人都有。我斗之气有八段我进了学院，可很多斗之气不如我的人实力还比我强盛，我根本没跟人动过手，一动起来就犯怂。我长得丑，老被当男生，特别丑的起码还很特别，像我这种一般丑的还不如再丑一点。我不是美女，没有钱，也没有实力。我唯一有的就是小姨你的帮助，靠着帮你送信才有男生给我施舍小费，可是现在我‘得罪’了你，那些人立马就跟我翻脸。我有什么？”

萧薰儿忽然不再说话了，立在那像木胎一样发怔。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闷着声说，“除了跟唐小冬一起抱头痛哭，我还能做什么？我是萧家人吗？萧家谁把我当人看？我连爹妈都没了，这世上就算我死了也没人在乎，路人也不缺我一个，总还有新的。小姨你要是再不满意的话，就一掌劈死我吧，我是出了窑的砖改不了形了。希望下辈子投胎别这么窝囊。”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听见旁边的床发出一声闷响，大概是萧薰儿跌坐在床上吧。她本来是个很淑女的女孩子，很少有这么失态的动作。我听见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开口。“对不起……”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她。

萧薰儿呆呆地看着地面，她的表情很复杂。忽然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你的小姨，你遇到麻烦我一定会帮你的忙。明天我会去跟他们说清楚，免得你受人欺负。”

我躺在床上发呆，萧薰儿去洗澡去了。

有人轻轻推门，我抬起头一看，竟然是唐小冬。

她像只小土拨鼠一样探头进来，冲我打了个招呼，“我可以进来吗？”

“没事没事，进来吧！”我赶忙爬起来。

唐小冬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了。我坐起来，把两条腿垂在床边，“你怎么过来了？出事了吗？”

唐小冬摇了摇头，“没有……我，我听见你们在房里说话了……我不是有意的，不过你们的声音有点大……”

“没啥，听到就听到了吧，也不是什么秘密。”我挥挥手，“你怎么样，好点没有？”

唐小冬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有关系的……不过，我想说，我觉得你并没有说错话，为什么萧薰儿她那么生气呢？”

我摇头。我也觉得我说的没错，哪里知道她干嘛生我的气。

唐小冬无奈地笑了一下，就是嘴角往上歪了一歪，“至少她肯帮你就好啦，这样子就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了。”

我搭上她的肩膀，“是我们。狐媚儿不找我麻烦也要找你麻烦，萧薰儿能帮我的话，我们两个就都有救了。”

唐小冬流露出几分感激的神色，“谢谢……”

我哈哈一笑，“没什么啦。我能做到的事情就那么几件，要是能保护别人，我也很有成就感呐。”

唐小冬低下了头，我凑过去看她，“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地捏着自己的裙角，“你，你讲的那个故事，很好。我好喜欢的……你可以讲故事给我听吗？”

“可以啊。”我点头，“你洗了澡没有？我们一起去吧，一边洗一边讲故事。”

“嗯嗯。”唐小冬连连点头，“我去拿衣服。”

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萧薰儿到底为什么生气。

那是一种对无力感的痛恨。她那么骄傲的人，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任何事情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付出一点点努力，立刻就会如她所愿。萧炎也是一样，他们都是那种只要付出了就一定会千百倍回报的人。他们受上天的眷顾太深。她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与我经历的有不同的结果：我就算努力也没有回报，而她付出了就一定有收获。所以她坚信我只要努力了也一定会有收获，没有成功都是因为我不够努力。

从我身上传递出去的无力感让她感到火大。毕竟是生在不同世界的人，她从来没体会过路人甲的苦，当然可以把我的无能归结为不努力。既然觉得我不努力，当然要把我训一顿，可惜教训失败，她不高兴，我也不怎么高兴。

这不仅仅是价值观的差异，更是因为我和她的命运根本就是两条路线。

而我只能感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就能乱施于人么？不过虽然对萧薰儿的强势感到不舒服，但是当残酷的现世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却没有一句话敢说，只能继续低着头接受她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