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甘心吗?
这样的问题, 佐藤三郎何尝不是在内心问过自己许多次。
一方面他恨不得原野贤被千刀万剐,可另一方面,多年以来帝国对他的培养, 也时时萦绕在他心中, 两种思绪一直在他内心纠缠,时刻碰撞着。
加之妻子的背叛, 他人的眼光,佐藤三郎无时不刻都被这些东西煎熬着。
“人活一世, 总要念头通达才好。”邵瑜顿了顿, 接着说道:“原野贤喜欢你妻子, 便占有了她, 对于他来说, 这就是念头通达。”
“你怨恨原野贤,恨不得他去死, 所以和我交易, 这也是一种念头通达。”
佐藤三郎回望眼前这个年轻人,只见对方神色中满是温和,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一点都不像是在引诱他堕入无边地狱一般。
“你呢?你的念头通达呢?”佐藤三郎问道。
邵瑜笑了笑, 说道:“我的念头通达, 自然是想要收复山河, 赶走你们这些人。”
“帝国的光辉, 照耀整个东亚。”佐藤三郎十分自豪的说道。
邵瑜笑了起来,说道:“你可真是记吃不记打。”
佐藤三郎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直接被邵瑜一脚踹在地上。
先前还笑容温和的人,此时面上满是冷意。
“所谓的光辉,就是侵略与贪婪吗?”邵瑜反问道。
佐藤三郎一愣。
邵瑜紧接着说道:“你们本就是侵略者, 何必要给自己加上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外壳,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手里的枪正抵着我朋友的脑门。”
佐藤三郎顿时语塞。
当面对一个渺小的人时,是不需要跟他讲道理的,直接用拳头就能击溃对方,但如果面对的是一个同样强大的人,这样就已经坐在了谈判席上。
“你面对原野贤的样子,和我们面对你们的样子,有什么区别呢?”邵瑜眼中满是讥诮的看着佐藤三郎,将他心底那为数不多的帝国自豪感直接击溃。
“你这样一个弱小的人,还配说什么帝国的荣光,你的帝国保护的是原野贤那样的人,它可不会保护你。”
听到邵瑜这么说,佐藤三郎心下一阵急速跳动。
邵瑜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趁热打铁:“为什么他们重用的是原野贤,而不是你?为什么你们有了冲突,他们无脑维护原野贤,而直接压制着你?”
“你想为你的帝国尽忠,你也不想想,你的帝国在乎你吗?”
佐藤三郎闻言面色苍白,他很想反驳,但也明白,如果自己和原野贤再次发生冲突,他的国家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原野贤。
这样的认知让他既觉得痛苦,又感到绝望。
“你且仔细想想,若是先前被我抓住的人是原野贤,东瀛军方,会不会不顾一切来救他?”邵瑜问道。
佐藤三郎没有回答,但他也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邵瑜继续说道:“就算你想不明白也并不重要,我还是会替你杀了原野贤。”
佐藤三郎眼中顿时亮起希望的光。
邵瑜又笑了,说道:“只不过那时候,你们东瀛军方会不会追查到你头上,这我可无法保证。”
佐藤三郎眼中的光顿时熄灭了,他被邵瑜反复折腾,倒是没了从前那样的锐气,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萎靡。
“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也没能蹦跶几天了,等你做了原野贤的替死鬼,我再顺手给你报了仇便是,只不过那个时候,你的名声会怎么样,我可不能保证。”
邵瑜说出口的威胁,直接像一把重锤,敲在佐藤三郎的心头。
他想到如今自己的处境,他在军方内部,因为一直被原野贤刻意打压的缘故,实际上并没有发展出多少人脉来,若是原野贤一心想让自己背黑锅,只怕连一个会帮忙说话的人都没有。
军方对于战犯的处罚,哪怕是自己人,依旧是极其严苛,再加上原野贤从中煽风点火,只怕自己死了都不会有人帮忙收视。
一想到自己不仅要替原野贤背黑锅,甚至死了,原野贤都和他的妻子恩恩爱爱,佐藤三郎脑海中刚刚浮现这样的场景,恨意便直接席卷他的全身。
许久之后,佐藤三郎方才再度开口,嗓音沙哑:“你想要什么?”
邵瑜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来,他对于今天的这次策反本就没有太多怀疑,他早就做好了佐藤三郎会反复无常的准备,如今见对方这么快上钩,他心底也不禁觉得松快了几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讯息之后,邵瑜方才开口说道:“三天内,原野贤,亡。”
佐藤三郎对于邵瑜的能力没有太多怀疑,但还是开口说道:“你的身份我清楚,你就不怕我会对你动手吗?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不怕我会对你的家人动手吗?”
“我怕。”邵瑜笑着说道。
佐藤三郎眉头微皱,说道:“那你还敢这样跟我交易?”
邵瑜笑了笑,说道:“你如果不怕的话,也尽可以来试试,你会比我更疼。”
佐藤三郎面色沉了下来,他很讨厌看到邵瑜这样胸有成竹的样子。
邵瑜却没有太多安慰这个东瀛人的想法,直接起身告辞。
佐藤三郎忧心忡忡的回了宪兵司令部,正巧遇到开会,他算是最后一个进会议室的。
他刚刚坐下,上首就传来了一句嘲讽。
“佐藤君,你的心思是不是还留在法租界捕房的大牢里,忘记了军部的正事?”
佐藤三郎虽然是最后一个进这间屋子的,但实际上他也没有迟到,此时听到原野贤这样出声讥讽,他心中火气立即就上来了。
但军方素来讲究论资排辈,原野贤既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恩师,哪怕对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在场面上,佐藤三郎依旧不敢直接和他对上。
此时屋子里坐着的所有军官,全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佐藤三郎被所有人盯着,十分不情愿的站起来道歉:“抱歉,我下次会来得更早一点。”
原野贤闻言微微点头,接着说道:“你刚从法租界牢房里出来,怕是还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永城一战,我军损失惨重……”
主持会议的原野贤,开始对永城一站进行复盘,在内部排查中,虽然至今还没有排查出那个内/奸是谁,但这一次他们已经有了更加周详的计划。
而佐藤三郎,在这份计划里,被安排着类似“急先锋”的角色。
随着原野贤越说越多,在场的人看向佐藤三郎的目光里同情便越多,毕竟这份作战计划,几乎什么都考虑到了,偏偏对于“急先锋”的考量是最不用心的。
“佐藤君,之前你被关押在法租界牢房,简直是在给军方蒙羞,此次发动对永城的第二轮进攻,希望你能一雪前耻。”原野贤说着,竟然还笑了起来。
几个平常和原野贤走得近的将领,面上甚至也跟着带出讥讽的笑来。
佐藤三郎此时内心颇为悲凉,望着这一屋子的同僚,几乎没有一个为自己说话的,而原野贤这样的人,都能成为军方的高层,他对于这个军队越来越失望。
他的脑海中不住的回荡着邵瑜的声音:为了这样队伍,为了这样的国家效力,真的值得嘛?
佐藤三郎越想,越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便越是恨不得将永城的作战计划泄个底朝天。
他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个人仇恨的砝码要远远重于对国家的忠诚。
邵瑜虽然不知道东瀛军方内部的事情,也从未见过原野贤,但他从原野贤先前做事的风格中,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睚眦必报,甚至很多时候都不一定会顾全大局的人,因而邵瑜才会这样有把握将佐藤三郎控制在自己手里。
邵瑜很快便从佐藤三郎处得了新的作战计划,经过他的谎言测试,邵瑜对于这份作战计划并没有太多的怀疑,便直接上交给了组织,由组织转达给永城驻军。
虽然大家各为其主,但永城驻军却也没有太多怀疑,只不过果党那边却下了命令,要求留守沪城的特工,找出盟友留在沪城的探子。
组织上收到了风声,立时将这个模棱两可的消息传达给了邵瑜。
邵瑜接了消息只觉得好笑,如今侵略者还没有离开,果党那边就想着要将触手伸向自己的盟友了。
齐慕和张文声都是值得信赖之人,且一个困在永城,一个远离沪城,如今对邵瑜身份略有所知的,除了老爷子便只有佐藤三郎了。
邵瑜这两天也看出来了,佐藤三郎身上的怨气越发的浓重,整个人距离爆发的边缘不远,且每一次见面,他都会不断催促邵瑜刺杀原野贤。
邵瑜知道,要维持佐藤三郎这样黑化的状态,那就必须留着原野贤。
因而等到了约定的时间,在被重重保护的情况下,原野贤右胸身中一枪,很快便被送入医院抢救。
邵瑜在开枪时,手故意抖了抖,这样原野贤才不至于立刻死亡。
既没有彻底杀死原野贤,也能让平复佐藤三郎的急切,这样就可以继续维持住佐藤三郎对国家的背叛之心。
佐藤三郎倒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当是原野贤运气好,出了这样的大事,都能侥幸活了下来。
只不过虽然人没死,但手头的事情却要全都交出去,佐藤三郎作为下属,也分到了一些本该属于原野贤的公务,只不过,原本的第二次对永城的作战,也因为提前泄露战机而宣告破产。
军方内部再度出现泄密之事,原本那些已经接受过排查的军方人士,还要接受第二次排查,只不过这一次依旧没有揪出真正的内鬼,最后为了尽快结案,只能找了两个替罪羊顶罪。
原野贤伤病住院,佐藤三郎倒是抖了起来,他想要和邵瑜割断联系,甚至想要直接反杀邵瑜,只不过他刚刚透露出这样的意思,佐藤三郎的胳膊便中了一枪。
他中/枪的子弹,和上司原野贤身上取出来的子弹一模一样。
原野贤受伤之事,原本就没有查出凶手来,甚至军方内部还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佐藤三郎私底下的报复,等到佐藤三郎也中了枪之后,这样的声音却没有减少,反而还有不少人胳膊中枪这是佐藤三郎刻意自导自演。
佐藤三郎倒是明白,自己这一枪,完全是邵瑜对自己的敲打警告,在没有亲眼看到仇人倒霉,佐藤三郎还是惜命,虽然如今原野贤只有一口气吊着,但佐藤三郎还是不想自己死在原野贤前头。
可对于他来说,邵瑜始终是埋下来的一颗雷,他也不想时时受邵瑜的掣肘,只是被敲打之后,他也不敢让自己的人明目张胆的出手,这个时候,他便想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能在法租界对邵瑜造成麻烦的人:邵爱法。
佐藤三郎虽然嚣张,但如果没有邵爱法的暗中帮忙,他先前也不敢直接进法租界杀人,且因着之前那事闹得太大,如今东瀛人想进法租界动手的难度大大提高。
而邵瑜和邵爱法先前那一场冲突,哪怕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还是用两人的“停职七天”作为遮羞布,又让顶风作案正好撞上来的王三成当提最严,最终法租界捕房系统依旧风平浪静,邵瑜依旧当着巡长,邵爱法也依旧在当总华捕,就像是先前的冲突不曾存在一般。
邵瑜不知道邵爱法花了多少钱财来摆脱这件事,但他知道邵爱法如今一定是急切的想要让自己损失的钱财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邵爱法在得了佐藤三郎的召唤之后,立时将法国人的警告抛在脑后,甚至恨不得立马变身成东瀛方新政府里的一员。
“原本以为邵先生是法租界的老大,但没想到,法租界还有一个更加厉害的小邵先生,似乎所有人都更加愿意给这个小邵先生面子。”佐藤三郎笑着说道。
邵爱法闻言面色一沉,他最在乎自己的身份地位,但偏偏却拿邵瑜一点办法都没有。
“佐藤先生,先前邵瑜这个兔崽子不知好歹,竟然将您关押了这么久,您放心,我一定会让他给你一个交代。”邵爱法说道。
佐藤三郎见邵爱法说得自信满满,心里却没有多少信任,只说道:“只有死亡才是最好的交代。”
两人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只不过佐藤三郎忌讳更多,他一点都不想让邵瑜知道他要动手。
而邵爱法,如今对邵瑜算是恨之入骨,他恨不得吃了邵瑜的肉,只不过这一番闹腾,他虽然只是停职七天,但却折了几个打手,一时手底下竟然没有一个能用的人。
“邵先生,我们和贵国的汪先生如今正在积极接洽,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筹备一个新政府。”
佐藤三郎笑着抛出一个鱼饵来。
邵爱法立时便想要接下去,如今国际战场上,法国人处于下风,邵爱法也想要尽快找到新的靠山。
“新政府里,将会成立警察总署,到时候全国的警察,都归警察总署的署长管辖。”佐藤三郎笑着说道。
邵爱法如今虽然在法租界里叱咤风云,但到底却只是待在这方寸之间,而佐藤三郎一开口,就是一个统领全国的职位,怎么能不让他心动?
“不知道贵方,有没有定下这个警察总署署长的人选?”邵爱法眼带询问。
佐藤三郎嘴角弯起,说道:“新政府成立,正是人才凋敝之时,这个警察总署署长的人选,多半会在邵先生,和公共租界的陈先生之间选择。”
邵爱法也知道另一个竞争者,大家资历相近的情况下,那个陈总长手底下可没有闹出东瀛人被捕的丑事来,邵爱法立时觉得自己似乎竞争不过对方。
“我和邵先生来往颇多,我倒是很看好邵先生,只不过汪先生岸边,却更加属意那位陈先生。”佐藤三郎暗示邵爱法要交投名状。
邵爱法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一定不会让佐藤君失望。”
佐藤三郎闻言微微点头,只说道:“要是能做得不漏痕迹,那就最好不过了。”
邵爱法听了心下一颤,脑海中立时想到了一个人。
邵瑜倒是不知道自己的仇人们已经联合起来,只是他最近发现自己的工作开展似乎颇为不顺,虽然他去总捕房将钱二狗要了回来,但如今他手底下能用的人,依旧只有钱二狗和陈小毛。
其他的巡捕们,似是得了什么人的吩咐,对于邵瑜没有了以往那样的尊敬。
甚至因为得罪了邵爱法的缘故,这段时间北门捕房送到总捕房的材料,永远都要被总捕房挑刺,一直被打回来重新修改,北门捕房的人也颇觉不爽,因此心底也对邵瑜积攒了许多怒气。
邵瑜倒不担心手底下的人要造反,只是他莫名嗅到了一股子山雨欲来的意味。
他也知道邵爱法不会这样轻易的放过自己,因而这两天也在思考着如何对付邵爱法,若不是万不得已,邵瑜也不想动用暗杀的手段。
他不想使用暗杀手段,但邵爱法的招式却已经开始对他使了出来,总捕房持续的挑刺之下,总算是找到了北门捕房的错处。
倒不是邵瑜出了错,而是陈小毛和钱二狗这对好兄弟,一年前上交的几分案卷被查出来违规操作,两兄弟直接被开除公职,而邵瑜这个北门捕房负责人,也占了一个领导责任,再度被停职在家。
“成天非要和那个邵瑜混在一起,他就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你跟他混在一起能学什么?学着和上司对着干吗?他是上司的表侄子,你们是什么人,和他能一样吗?”
邵瑜走到钱二狗家门外,便听到里面传来男人大声的斥责。
邵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有什么不一样?表侄子也没有好多少,人家还不是想杀就杀?”钱二狗高声反驳道。
“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臭小子,还敢跟我顶嘴!”
紧接着,邵瑜便听到屋里面鸡飞狗跳的声音。
很快,房门被打开,跑出来一个跳得老高的身影:“不当巡捕难道我就没饭吃了吗?大不了我进青帮,总能混到一口饭吃!”
钱二狗说完,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外的邵瑜,面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解释道:“邵哥,我家里人不知道事情真相,所以老喜欢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邵瑜摇了摇头,说道:“没事,本来就是我连累了你,让他们骂几声也是应该的。”
邵瑜越是这样好说话,钱二狗心里就越是觉得不是滋味,他想到以前邵瑜是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他那么喜欢破案,如今却被停职七天,而害他的人却依旧活蹦乱跳。
“是我连累了你,我们以前做事不用心,害的你被总捕房挑毛病。”钱二狗低声说道。
邵瑜摇了摇头,温声说道:“没事的,他们想找毛病,怎么样都能找到的,实际上要不是我,你和小毛也不会被停职。”
钱二狗连忙说自己没事,他虽然丢了铁饭碗,但心里却觉得自己这是在给兄弟出头,因而倒没有多少怨言。
邵瑜却很明白钱二狗家的情况,知道他家里还有一个药罐子老娘,以及一个瘸腿的老父亲,家中完全指望着钱二狗的工资过活。
先前钱二狗那么想当巡长,就是因为巡长能分到的钱更多。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邵瑜轻声问道。
钱二狗面上有些迷茫,但很快就说道:“我先试着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就去投奔蒙老大,听说他对小弟还挺大方的。”
邵瑜不止第一次听到“蒙老大”这三个字,知道这人是租界非常有名的一个青帮老大,他也知道,这人和邵爱法的关系不一般,如果钱二狗真的入了这个青帮,只怕又落到了邵爱法的头上去,那到时候只怕钱二狗又没有好日子过。
邵瑜想了想,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份工作,就是不知道你和小毛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