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个假名字,倒意外地适合。
余光里,她不说话,拉着脸默默抗议,裴云庭偏看不懂脸色。
都敢编名字了,叫两声又怎么了?
只不过他还是觉得,“萝”之一字更衬她,脸皮厚,骨头硬。
前面路过的有御膳房负责采买的,宫廷绣坊送成衣的,负责宫里园林植木的,迎面对上,客客气气地行礼,道上一句“齐王殿下”,再一脸好奇地瞅一眼裴萝,不敢多问。
倒是裴云庭,还大大方方向所有人解释:“这位是裴姑娘。”于是裴萝也可被尊称一声“裴姑娘”,尽管对方一脸莫名,不知究竟是哪位裴姑娘。
她不想刻意引人注目,他把她引给所有人看。
裴萝没办法,书在他手里,她只能一路跟着他。他个高腿长,却故意走得慢,让她勉强得以跟上,否则怕是要跑起来,将脸面丢尽。
走到一处安静的芍药花圃外,裴萝已经跟着他绕了半个皇宫,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终于忍不住了:“齐王殿下,我确实该回去了。”
手在面前并排摊开,双眼平视他,问他要手里的书,身后正是大片盛放的粉白芍药花。
芍药在风里晃着脑袋,她在风里眨着眼睛。
裴云庭上前一步,将手里的书悬空于她双手上方才松手,数十本书啪嗒啪嗒坠下,接连落入裴萝怀中,她差点拿不住。
几本书参差着,犬牙一样叠在一起。
裴云庭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中间一本不平整的,好心地想帮她整整齐,见没什么用,两只手在侧边拍了几下。
整理好,抬眼对上一张没表情的白脸,睫毛紧锁着眼里蔓延的丝缕不耐,裴云庭只当看不见,淡然收手。
将书本抱好,裴萝刚走出一步,耳边传来一句话:“因着你我独特的缘分,从今往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本王我的人,你有什么需要尽可以来找我,记住,你可以信我。”
平平淡淡告之。
怕她反感,特意找了借口。
他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她居于深宫内院,若不是自己出来,想见面很难,再看她一脸的厌烦,基本就是此次脱手之后除非天意,大抵再也不会见他。
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强行告诉她,他会站在她这边,可以信赖,搏一个再见的机缘。
看的出来,她更烦了。
裴萝脚步停下,方才跟着他乱转积累的怒气一下子突然冒了出来,火焰一样烧起来。
什么缘分,自作主张,自作多情,她又不真的是十七岁什么都不懂的裴萝,他就这么擅作主张,把她给划归到他的领域去了!
裴萝忍着气,平静下来:“不必了,我是江湖中人,无所归属,奉命来宫里办事,自然只听皇上皇后的话,不结党不营私,我会做好该做的事,不劳烦齐王殿下额外挂心。”
一瞬安静。
下一刻,一声压抑的低喝传来:“裴姑娘!”
裴萝心口一紧,听到了“裴”与“姑娘”之间有个浅浅的停顿,所以他本来是想叫她什么?
抬起头果然看见裴云庭表情崩裂,他拧着两条浓眉,语气不善。
“结党营私?你一个小小大夫而已,又不涉政,何谈来这四个字?”裴云庭直接笑了出来,冲淡盈满的怒色,“不管你怎么想,从此刻开始,你的事本王还偏就管定了,你就当我没事找事,闲的!”
一个外来的小姑娘,自以为自己历经世事,百毒不侵,根本不会懂宫里的人,尤其是那人,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友善。
只是或许还是操之过急了,她警惕性很强,不会轻易信他,那就谁也别信。
裴云庭不再说话,一双眼睛看着她,定定地对她无声宣誓,他就要管,管定了。
裴萝想反驳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咬了咬牙,说道:“我与王爷统共不过才见了两次面,没有任何交情,王爷实在不必如此自找麻烦。”
“无妨,我爱管闲事!况且裴姑娘与我缘分属实匪浅,本王平生没别的爱好,就信这些个缘分!”
面对如此一块滚刀肉,裴萝彻底失语。
正前方气喘吁吁跑来一个人,是皇后宫里的小宫女楚儿。
楚儿停下来,对裴云庭急匆匆福了福,才对裴萝道,激动地语无伦次:“裴姑娘,皇……皇后娘娘醒了!您快跟奴婢过来吧!”
裴萝转向裴云庭,微微低头,算作告辞,刚转过身,听见身后裴云庭语气温和,说了一句话:“阿茶姑娘再会。”
“阿茶姑娘?”
小宫女一脸疑惑,裴萝一瞬感觉到了什么叫窒息。她抱着书,头也没回,生怕他再说出什么,道:“齐王殿下慢走。”
抬脚就走。
走出老远,回过头时,裴云庭已经走了。他似乎心情不错,有人路过打招呼还饶有兴致地微微点头做回应。察觉到什么,转头看了过来,目光猝然对上。
深邃,幽静。
裴萝连忙转头,再也不看。
楚儿十分好奇道:“阿茶是姑娘的小名?”
裴萝一滞。
她说了一个“是”。
“那姑娘跟齐王殿下关系还挺好,齐王殿下人也很好!”楚儿高兴起来,开始大夸裴云庭。裴萝只当听不见,让她自己去说个高兴。
回到殿内,还隔着帘幕,就看见了半靠在床头的百里慧。
裴萝上前,床上的人转过头。
一双仍灰暗却有着几点光芒的眸子,望见她,盛了丝浅笑:“裴姑娘,请坐。”
百里慧指了指床边,裴萝犹豫了一瞬,坐过来。
在本应该馨香的地方,两个人都是满头满身的浓重药气,天然地就减弱了些权势带来的不平等,多了熟悉的亲切。
裴萝给百里慧探了脉象,察觉到明显有力起来。她清楚,百里慧现在应当很难受,因为身体的衰败只是延缓,并未消失。
五内俱焚,万蚁噬心。
既已经醒过来,便不宜再服用清心丸,否则会适得其反。
“裴姑娘来自灵医谷,那里我小时候去过一次。”百里慧似乎陷入了回忆里,措辞间也不由得柔和,“蝴蝶很多,清泉流水,很美很美。”
“后来,想再去玩儿,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眼眸微垂。
裴萝静着听她说,也想起老师。
老师顾安平,是超脱尘世的老神医,大约是医术登峰,无聊了,便开始搞些邪门的,譬如研究毒。
医毒本不分家,所谓毒,也不过是为了救命另辟蹊径罢了。谷里的师兄们,也都擅长制毒,每日的日常,有一半就是互相下毒,再解毒,却唯独对她这个小师妹格外留情。
偏巧她对于毒术比医术通的还快,四处逮着师兄们试验。
谷里生活的三年,有人陪,有事做,是她前十七年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裴萝蓦地想起,她毒死过一个人,也是前世今生唯一的一个。
心口处有微微的麻,涨涨的,愣怔着缓缓回神,百里慧已喝完药,朝她微笑着,闭了闭眼,似乎很累了。
“这五日,皇后娘娘需调整体质,五日之后,便可彻底解去毒素。”她道。
曦微露确实可令受损的五脏重生,只是新生的痛苦实属非常,需提前做好安排,将病人调整到最适宜的体质,方能让药性发挥到最大。
百里慧下巴处轻动,点了点。
裴萝不再打扰她休息,走出殿门回到休息的地方,翻看医书。
第二日午后药便送到了,附有一封信,是大师兄写的,一笔一划,洒脱有力,叮嘱她使用时的注意事项,信的左下角,一如往常,三笔勾出一个笑脸。
“大师兄还说,让我记得提醒姐姐,再忙也务必好好吃饭!”阿狸拿着信,控诉道,“他太知道了,你一忙起来就会忘记吃饭。”
裴萝应了一声:“记住了,回去之后,我定会在老师和师兄面前好好夸夸你!”
一边说着,一边用将曦微露从层层包裹里小心拿出,浸入一个装满生长液的脸盆中。干枯的枝条泡在浅淡发白的水中,如冬日被雪覆盖的荒原上一颗耸立的孤树,等待温暖滋养。
尖刀在指尖割破一个小口,血一滴滴落下,在水中绵延,拉出几条长长的红色血丝,朝着植物的根部汇聚而去,消失了。
水仍是澄澈的,无任何血色。
阿狸递来纱布,裴萝接过,把受伤的手指包起来。
植物开始从根部泛出浅红色,原本干枯蜷缩的枝条如有了生命般,逐渐延展。
曦微露,毒中之毒,需以人血为引,方能生长,待长出活枝,可解金乌坠。
在等待它成长的日子里,裴萝也无其他事,偶尔去太医署取个药,太医署的人对她也是分外恭敬。
若是在谷里,炼药之余尚有山水可赏,皇宫中却实在觉得无处可去,还生怕一不小心遇到裴云庭。
楚儿说齐王殿下每日都会进宫,来找皇上下棋,品茶,聊天。
不是错觉,他在等她出现,若不是后宫不能擅闯,裴萝觉得自己根本无处可躲。
倒也不是怕见他,她手上有伤,指不定他要问,还需解释,怪烦的。
有人叩门,紫竹过来通报。
“裴姑娘,齐王殿下他……在家研究医术,中毒了,派人来求姑娘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