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
离改名事件过去还不到三天,一个自称江湖第一神医华大夫徒弟的男子就找上了门。
谢承辞仔细看了看手里的太医院任职书,发现这还真不是假的,又望向厅中坐着的年轻人,“阁下既是新上任的太医,为何来我谢府?”
杜寒仲打量着这厅里的陈设,果真是钟鸣鼎食之家,富丽堂皇,听他发问,嘴上也没忘记回答,“府上的谢承宗谢侍郎不是病了吗,陛下让我来给他看看。”
谢承辞心里一紧,来看二弟的,新帝这是什么意思,被承宗这称病的态度激怒了,特意找人来拆穿的吗?“他不过是偶感风寒,小病罢了,不用劳动太医院大驾。”
杜寒仲转头,见他一脸紧张,摆摆手道,“哎呀,不用那么紧张,我知道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一向喜欢小题大做,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的就卧床不起了,就算他没病也没关系,反正我一个江湖大夫跟他又没什么瓜葛。”说着又站了起来,“人在哪,我去把个脉,要是没什么的大碍我就走了。”
谢承辞见他如此说也不好再拒绝,便领着他去了二房的院子。
谢承宗僵着身子等这个所谓的太医给他把脉,心里七上八下的。
“没事,思虑过甚,我开张安神养气的方子,每天喝一碗就够了。”杜寒仲收回了手,从医箱里拿出纸笔就写了起来,“以后我会每个月来把一次脉,若是有了什么急症,也可以马上去太医院找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承宗有点急了,“你还每个月都过来?”
杜寒仲头也没抬,“平安脉而已,在你们这些世家里边不是很正常的吗?”
“你不是太医吗,给我请什么平安脉?”
杜寒仲放下了手中的笔,“谢侍郎,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谢承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知道什么?”
杜寒仲也没跟他掰扯,继续写他的药方,“我师父华神医呢,跟你们陛下的师父杜大侠有点交情,前些日子,陛下派人找来了,说他在京城有一个特别不好处理的人,需要有个大夫去保证那人长长久久地活着,如果我愿意出山,皇室有关医术的古籍孤本任我翻阅,这不,我就过来了。”
谢承宗忍不住握起了拳头,不好处理?长长久久活着?那小子想干什么?
杜寒仲其实并不知道太多内情,不过看着谢承宗那张跟言耀有几分相似的脸,再加上这几日听到的一些流言,也大致有了些猜测,“放心,不论你病得多重,哪怕是半只脚进了阎罗殿,只要还没完全跨过去,我都能把你给拉回来。”留下把写好的方子,他收拾完东西又干脆利落地走了。
谢承辞赶紧送他出去,路上还想打听点什么,奈何这大夫的嘴太严,什么都探不出来。
送走了人,回到二弟的屋子,谢承辞对着二弟道,“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心里还念着你这个亲爹?”若真是那样就太好了,可想着想着又有点不可能。
谢承宗十分惶恐,“他要是真有那份心,就不会把我放在这里不闻不问了,言氏肯定不会说我好话的,那小子一定是受了她的挑唆,在想着办法折磨我呢!”
瞧着二弟脸上的恐慌,谢承辞真的是恨铁不成钢,“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让你装病,这会连个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不装病怎么办,难不成你真要我这个当爹的去跪拜自己的亲生儿子?”谢承宗十分激动,只要想到那场面,他就恨不得一头撞死。
“原来你还知道那是你儿子,但凡你这么多年去看过一眼,谢家也不至于如此被动!”谢承辞恨不得直接将这个二弟捆起来,上朝的时候带上,直接扔到大殿去,“明日就给我去上朝,不要再躲着了,躲得过初一你也躲不过十五!”
“我不去!”
“你不去还想一直病着吗?”
“我,我为父丁忧。”
“父亲活着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孝顺,现在倒是充起孝子来了!”谢承辞真想一拳揍过去,“朝廷规定,三品以上,一年即可除服,现在早就满一年了,你赶紧滚回礼部去。”
谢承宗依然在死犟,“旧朝都没了,我遵循古礼守上三年,谁敢置喙?”
看着死不悔改的二弟,谢承辞要被气哭了,“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知错吗?”
“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帮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拿回她应得的东西而已。”谢承宗满肚子都是委屈,“当初不是我想娶言氏的,是你们非要逼我娶的。”
“谁叫她爹贪墨被揪出来了,这就是命!”谢承辞非常后悔当初放任了二弟,以为圆了他心里的梦,一切就都结束了,却没想到,这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件泼天大祸的开始。
“我知道,言氏一个庶女,没什么才情,长得也不够漂亮,可既然进了门,你把她当佛像一样供着不好吗?以父亲的威望,便是你宠妾灭妻,也没有谁会多事去弹劾,偏你们不知足,非要正妻的位子,知道当初那件事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吗?
义勇候虽说吃了这个闷亏,可这些年一有机会就暗地里使个绊子,父亲的头发都白了好多根,你不愧疚吗?
还有那个柳氏,毒妇一个,这些年,但凡哪个丫鬟被你多看几眼,过不了多久就会遭殃,你当真不知吗?从她当初能使出那么下作的手段陷害言氏就知道了,那不是个好的,偏你也跟着一起糊涂,一个大男人,插手什么内宅事?若你当初没有站出来坐实了言氏的罪名,现在起码还能有一些转圜的余地,说你被蒙骗了也比薄情寡义、虎毒食子强得多!
今时今日,谢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就攥在别人手心里,你还能心安理得躺在这里装病,谢承宗,你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谢承宗被大哥的话说得红了眼眶,他也不想的,他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明明只是一个弃妇,明明只是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而已,世家大族哪家没点这种事,义勇侯府都不管他们了,两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怎么就能翻了天呢!
——
御书房。
杜寒仲从谢府出来后,便直接进了宫。
言耀见杜寒仲来复命了,心情有些复杂,“他没事吧。”
“好着呢,就是想得太多,心神有些虚。”
言耀对此倒也不意外,那家伙身体一向都很健朗,上辈子自己死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呢,没心没肺的人总是长寿,“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放心,我杜寒仲一向言出必行,既答应了你,绝对竭尽所能。”杜寒仲拍着胸脯保证道,又见言耀脸色复杂,忍不住问道,“你……”跟那位谢侍郎到底……
言耀疑惑地转头。
杜寒仲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罢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必多事,反正与他也没什么关系,“若没有其他事,我……臣就告退了。”
“没了,你去吧。”
“是。”
杜寒仲走后,言耀独自坐在位子上,什么奏折也看不下去。
谢承宗于他而言,的确是个非常不好处理的人。
闭上眼,脑中好像还能闪过前世父子相处的一幕幕。一开始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也期盼过父爱的,可是那个人给他的太少太少了,跟谢元耀比起来,微不足道,他以为那是嫡庶之别,不该奢求。但后来他知道了真相,而那个人却还毫无愧疚,恨意便开始生根发芽,他再也不稀罕那些虚情假意了。可几十年过去,眼见着那个人跟柳氏离心,对谢元耀失望,竟想回头跟他谈什么父子情,又生出几分可笑来。谢承宗你为那个恶毒的女人亲手拆了自己的家,临到老了,除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妻子,和两个都不在乎你的儿子,一无所有,究竟图个什么?
言耀睁开眼,墨色在眼底晕染,“你要活着,一定得活着。死亡,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祖父早走一年,错过了多少好戏啊,你可要活得长长久久,好好看着,我们母子是将如何那你身边的那两个人衬得一文不值,我会让你彻底明白,当年的选择错的有多离谱,我要你一辈子都活在懊悔之中!”
——
义勇侯府。
谢家那边的情况暂时还没传到这里,但义勇候夫人白氏今早却向宫里递了牌子,请求面见太后。
言侯爷如今并无官职,不过,他是新帝登基后,少数几个保留了爵位的人,再加上旁人对他与新帝的关系有些猜测,所以日子也并不难过,有些故旧也常邀他相聚,共论朝廷局势。
刚与好友在茶楼喝了一上午的茶,言侯爷回府就收到了这个消息,匆匆赶回自己的院子,看着穿戴齐整的老妻,猜出了她的打算,叹气道,“何必如此。”
白氏笑了笑,“总比坐在家里等人家找上门强。”
“今非昔比,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白氏并无惧色,“最多吃她几个冷脸,受几句奚落罢了。”
“你倒是有信心。”
“我虽不敢说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可嫡母该做的,我都做了。从小也没亏待过她,长大后挑的婚事……至少当时看起来是很不错的,门第高风评又好。虽然后来出了那么档子糟心事,让她受了委屈,可这么多年,她能在方外庵好好待着,言家也出了力的。”白氏这些日子也想了很多,家里那几个不中用的是指望不上了,现在唯有她过去,好歹算是个长辈,便是被为难也不至于太过分,再者,女人家受委屈总比男人们自尊受挫强,反正女人这一辈子,就是忍过来的。“只要她能出了心里的气,咱们侯府便算是保住了,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言侯爷感动地拉起妻子的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你莫要担忧,玥儿一向性子软糯,不至于太难为你的。”他对自己的女儿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不过对那新帝,他可就半点底都没有了,唉,也不知道将来究竟会怎么样。
——
而宫中。
言钥一开始接到通报说义勇候夫人求见,还愣了好一会儿,义勇候?谁呀?她看向了身边的丹彤,“义勇候是干什么的?”
丹彤见自家主子眼里的疑惑不似作伪,惊讶的同时,又有些心酸,小姐这是在山上待久了,连家都忘了吗,小心回答道,“太后,您忘了,那是您的娘家呀。”
“言府啊。”言钥终于想起来了,实在是太久没听到这三个字了,她都忘了,若说是言家的话,她一定会马上反应过来的。
义勇候夫人,那不就是原身的嫡母?
虽然不知道这个嫡母是打了什么主意,但自己现在已是太后,也不用怕任何人,便同意了她进宫的事。
下午,义勇候夫人白氏进宫了。
白氏一见到言钥就非常自然地磕头行礼,半点犹豫也没有。
言钥见她如此干脆,还愣了愣,也没多说什么,冷淡地让她起来了,还叫人搬来了一个凳子给她。
白氏面露惶恐地谢恩,然后拘谨地坐在了凳子上。
言钥高坐在上,看着下面满脸恭敬,低眉顺眼,连凳子都只敢坐一半的白氏,很难将她和记忆中的那个威严的当家夫人联系在一起。
原身的记忆中,白氏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她是个合格的嫡母,但也仅限于嫡母,她们两个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原身的娘,是个被言侯爷同僚送过来的孤女,美貌又无背景,很好拿捏,生孩子的时候又难产,留下一个女儿便去了,所以在侯府里也没什么敌人。原身从小到大都规规矩矩地在别人的安排下活着,心思单纯得很,更知道自己是个庶女,即便得到的永远是父亲四个儿女里最少的,也从不敢多求。父亲和母亲,对她来说,一直都只是两张严肃又有点模糊的面孔,和出嫁时罕见的几句关心。
白氏坐在下面,虽是低着头,可早在拜见之时,她就将言钥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二十多年未见,她看起来好像变了许多。并非是那种随着时间流逝而产生的容貌改变,而是气质有了很大变化,不知是庵堂里的佛气养人,还是这皇宫里的贵气衬人,她比从前多了几分从容与洒脱。
白氏如今眼角余光扫视着这殿里一件件精致的摆设,只觉得世事当真是无常,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畏首畏尾,说话都不敢大声的言钥竟也能有今日?都说这嫁人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真是一点都没错,女人的荣耀不但与丈夫息息相关,更是与儿子密不可分。准确地说,还是儿子更可靠一点,因为丈夫随时都有可能变成别人的,可儿子不会。
言钥对着白氏,有点进退两难,白氏今日来,是不是代表着言家呢,她该拿言家怎么办?“夫人今日来可有什么要事?”
“臣妇哪能有什么要事,不过是想拜见一下太后娘娘,祈盼娘娘可以福寿安康。”白氏恭谨地回答。
“我已经二十几年不曾生过病了,寿命长着呢,如今儿子又这么孝顺,也很安乐,夫人不必挂心。”
白氏觉得她这话里有怨,“娘娘说的是,谁能比得上您福气深重。”见言钥不说话,想想此行目的,还是大着胆子提了一句,“太后娘娘,其实人生在世,总会有许多不得已的,作为一家之主尤为如此,常常需要考虑很多东西,您说是不是。”
言钥叹了口气,“有句俗话说得好,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可见趋利避害这种事乃人之常情,但那个被死掉的老婆,看着难免有些可怜,夫人你说是不是?”
白氏嘴里发苦地跪了下去,这话她要怎么接,她心里果然还是怨着言家的。
“夫人何故行此大礼,起来吧,叫人看了还以为我存心跟你一个老人家过不去呢。”言钥见白氏这么胆小,有些无语,她以前不是挺胆大的吗,怎么这么轻易就被吓住了?
言钥给丹彤使了个眼色,丹彤会意地过去扶起了白氏。
白氏真心很不安,言钥果真是变了,从前她不会绝说出这样夹枪带棒的话。默默地又坐回了凳子,白氏十分忐忑,人有底气连说话都硬气,罢了,到底是我为鱼肉,还能说什么呢。
言钥见白氏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也没了继续跟她啰嗦下去的兴致,搞得好像她在欺负老人家一样。
随意地把白氏打发走了,言钥托着脑袋,皱眉思索。
丹彤还有点不平,“太后,您就这么轻易让她走了?好歹说她两句,也不枉咱们在山上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毕竟她也不是罪魁祸首,况且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言钥一时半刻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言家,要说怨吧,是有点的,毕竟她被困在山上那么多年,又跟耀儿分离了那么久。可真要因此就报复言家,好像又过分了些,说到底,那并不完全是她的亲人,她除了替原身感到愤怒外,自己并没有什么伤心之感。但就此和和美美地继续做一家人,也不可能,原身可是直接死了,若她没有穿过来,说不定也就是个生前无人怜,死后无人记的薄命红颜,血脉至亲就为了利益二字成了陌路人,冷眼旁观,甚至助纣为虐,真是想想就怄得慌。
难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