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浪几不可察地怔了一下,而后迅速回神,淡然道:“不是你说的摊饼、豆浆?”
沈飞云哈哈大笑,拉着苏浪的手,疾步走向街东。
他的手掌,即便在这样的梅雨天里,也并不湿润;相反,有些干燥,还有些热。
苏浪低头看着沈飞云的手掌,心脏“砰砰”直跳,只觉得自己眉心也仿佛跟着跳了起来。他又见对方走得太快,右肩沾染雨水,于是伸手拉住,说:“不急。”
沈飞云这才款步而行。
走到清水街最大的“苍歌楼”前。酒楼后面小屋的烟囱还冒着白烟,只是雾气、水汽中并不显眼。
踏进长廊里,沈飞云收过伞,往石阶上甩了甩。
“沈二爷,苏三公子!”店小二眼见,立即从酒楼中跑了出来,“这伞给我,我帮你放好。”
说着,将人往二楼领。
往东厢走的时候,一扇木门并未阖上。沈飞云留意到,里面坐着的人是亨通钱庄的陈庄主,与苏家不太对付。
店小二还要将他们往里带,沈飞云却停下脚步,推开隔壁的门,说:“小吕,不必往里走了,这间就是空的。”
沈飞云口中的小吕就是店小二了,他全名吕杰,算是酒楼十几号跑腿中机灵的一个。
苏浪曾经与陈庄主发生过不快。陈乾坐在二楼的包厢里,吕杰就想着将苏浪带得远些,不料被沈飞云看穿,直接选了隔壁包厢落座。
既然沈飞云选定,吕杰也不好多说,只笑着提了一嘴:“隔壁是陈庄主。”
“我晓得。”沈飞云笑道。
说话间,沈飞云和苏浪坐了下来。
“老规矩,拿块白布来。”沈飞云说,“六块糯米糕,两碗豆浆,鲫鱼豆腐汤,两碗蛋羹,白斩鸡,两碗皮蛋瘦肉粥。”
“好勒,稍等。”吕杰默记下来,出去时,将门带上。
沈飞云冲苏浪使了个眼色,凑到苏浪耳畔,压低声音道:“陈家不像我们俩,家里多的是下人,这么早来酒楼吃饭,有点奇怪。”
苏浪点点头。他经过的时候,看到包厢里不止陈乾一人,里面聚集了很多佩刀佩剑的江湖人士。
即便他们两个人动静不大,但肯定引起对方注意了,要想探听什么消息,估计是不大可能。
隔壁包厢的人,原本轻声细语,现在却忽然大声嬉笑,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一般。
“玩男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玩到最后,将自己嫁出去的,天下之大,也就苏浪这一个不要脸的贱胚了吧?”
陈乾说完,其他人纷纷大笑出声,跟着嘲讽,言语中极尽挖苦之能事:“沈飞云喜好南风,那是整个江湖出名的。他骗得圣火教的小公子跳崖,害得流岫城主的首徒退出江湖,哄得游戏人间的陈王世子为他守身如玉……”
沈飞云脸上笑意已经减弱,双眸中含着冷光。
他望向苏浪,只见对方脸色苍白。
苏浪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不过修眉压低半分,嘴角抿得更紧。
不熟的人看了,肯定不明所以。可沈飞云与苏浪朝夕相对,知道对方压眉是怒,抿嘴是不安。
“不妙,”沈飞云心想,“苏浪十分生气、不安。他果然在意我往日的情史。”
转念又想,这件事怨他——苏浪干干净净的人,因他而名声败坏;陈乾与苏浪有深仇旧恨,怎会放过挖苦苏浪的好机会。
他就应该离得远些,何苦叫苏浪受这个气?
要想探听陈乾在密谋些什么,私下派人去岂不是更加方便,在这里又能讨得什么好处?
沈飞云心中愤懑,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意,霍然起身,想要走到隔壁,给多嘴的陈乾一干人好看,让他们知道厉害。
有些话可以说,可一旦说出来,也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勿谓言之不预。
沈飞云刚要迈步,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拽住。
“无妨。”苏浪示意对方坐下,不要轻举妄动,“你不必同这些嚼人口舌的大嘴巴计较。我并不在乎。”
沈飞云抬手,抚摸苏浪的双眉,摇头道:“你这是不在意的神情吗?”
“我的确有在乎的事情,”苏浪无声叹息,舒展眉头,“却并不是被人讥讽。”
沈飞云似乎料到对方接下来的话,一时间失了声。
他知道,苏浪想说:“我在乎你心里不只是我一个。”
苏浪却不再开口,拉着沈飞云的手腕,冷静道:“坐。”
沈飞云坐下,两人没了话,隔壁的肆无忌惮的声音便又入了耳朵。
这次,有人竟然在为两人说话:“沈飞云和苏浪成婚也有五年。五年间,他们没有什么不和的传闻。风流多情的沈飞云好像还真被苏浪给绑住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陈乾大笑着接话,“沈飞云哪一次哄人,不是全情投入?不然怎么能让那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可他绝情起来,也是无人能望其项背。前一刻浓情蜜意,下一瞬就翻脸无情,任凭情人要死要活,他都不会回心转意。”
一个粗犷的声音顺着陈乾的话响起:“不然怎么说,最深情的人最无情,最无情的人最深情!那沈飞云深谙此道,把苏浪迷得七荤八素。”
沈飞云在苏浪之前,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曾闹得满城风雨。
他桃花运是极旺,可惜每一朵桃花都最终逐流水而去,恋情皆无疾而终。
如今被人几次提起,他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想要发泄出来。
不是过去了,那些爱恨情仇也都翻页了。
沈飞云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这么大度。那些人名,只要再次出现,曾经付出过的真情,也都随之翻涌鼓动,在他胸口激荡。
如果苏浪在此时问他,你沈飞云心中,我苏浪能够排到第几。他肯定无法脱口而出“第一”这种自欺欺人的漂亮话。
这一点,从他婚前问出“如若我以后并非只你一人”这句话,就可见一斑。
圣火教的小公子,是沈飞云十八岁初出茅庐,倾心的第二人。
流岫城主的首徒,是他二十岁许下婚约之人,后来不了了之。
陈王世子与他几度**。最初不过是床笫之欢,到后来,两人生了白首之念。
沈飞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名字,往日种种就浮上脑海。
苏浪握住沈飞云的手,双眸低垂,神色晦暗不明。
隔壁的污言秽语还在继续。
“不过苏浪能够捆住沈飞云五年,也算他有本事了。”
“苏浪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私底下指不定怎么放浪形骸,用那一身媚骨去献谄。不然沈飞云这种久经花丛的老手,能够耐得住五年只采撷品尝一人?”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沈飞云反握住苏浪的手,一把将人拉起。
门“哗”的一声被打开。
“沈二爷,你点的菜都齐全了。”吕杰站在门口赔笑,“你们是要在这里用餐,还是换个地方?”
显然,吕杰已经听到了隔壁的大声嘲弄。
沈飞云从怀中取出白银,走到吕杰面前,放在端菜的木盘上,笑道:“不吃饭了,花钱请你看场戏。”
“别,沈二爷冷静冷静。”吕杰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陈庄主他们人多势众,我看二爷还是消消气,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打坏了,我赔。”沈飞云拍了拍吕杰的肩膀,走出房间。
沈飞云刚走了两步,看到门外站着的人,顿时停下脚步,皱眉立在原地。
苏浪见沈飞云动作有异,径直出门,走到对方身旁。他抬头,顺着沈飞云的视线看去,不由得心中一凛,立即握住沈飞云的手,十指相扣。
对面的男人瞥了两人一眼,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而后淡然自若地进入了包厢。
他刚一走进,包厢里的污言秽语都停了下来。
只听见陈乾收敛了之前的刻薄,正经严肃道:“祁郁文,祁大侠,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不负盛名。”
“盛名?”祁郁文冷冷发问,语气中隐约几分揶揄讥诮。
陈乾愣了一下,立即接上:“祁大侠九年前力克圣火教教主,将其斩于剑下,闻名遐迩,天下无人不知。在下实在佩服!”
祁郁文缓缓摇头,一字一句道:“这件事我不好澄清,只能说杀死圣火教教主的另有其人,并非是我……”
他在此停了下来,并没有将杀死圣火教教主的人公布出来。
陈乾等人听到这消息,无不惊讶万分,不知该作何反应。
祁郁文神情认真,语气也绝不像是在同他们开玩笑,这让他们不禁开始相信祁郁文的话。
但祁郁文的这句话不过是开头,接下来的话才更加让人震撼。
“我当初身受重伤,闭关九年。今年出关,还以为自己寂寂无名,不料自己盛名远扬。”祁郁文波澜不惊道,看不穿喜怒。
陈乾回过神来,心中虽然失望,却不好表露出来,于是笑着吹捧:“祁大侠就算没有杀死魔头,以大侠的盖世神功,也一定可以扬名立万。”
祁郁文再度摇头,平缓道:“我已经扬名了,刚站在门外,就从阁下口中听到自己。”
陈乾眉头一跳,不好的预感随之而来。
他们刚才说了那么多污言秽语,竟然都被祁郁文听了去。这祁郁文内功究竟要多深厚,他们才会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陈乾收敛心神,笑问:“方才不过说笑,不知哪一句提到了祁大侠?”
祁郁文轻启薄唇,幽幽道:“沈飞云喜好南风,害得流岫城主的首徒退出江湖。”
“这一句中,哪里提及了祁大侠?”陈乾不解道。
“我,”祁郁文抬手指了指自己,“流岫城主的首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