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眠买下了那个女孩全部的圆帽,孤独地背着箩筐穿过大街小巷。
哗——
有东西飞过,掉进箩筐。
路边的小乞丐朝背篓里丢了半截蜡烛,天干物燥,棉芯点着。
着火了——
背篓被周围眼疾手快的百姓伸手拽了下来。
十几顶帽子,一个挨着一个嗞嗞作响,青眠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看风吹散地上箩筐里最后一点灰烬。
远处,一路跟随的歇礼看着一切发生。
悲悯,哀怨,到最后的麻木。
那样的眼神让歇礼渐渐明白,青眠的怨恨并非偶然,而是深深地植根于神域与大越氏之间的过往。
只有伤痛,永远无法磨灭。
火化的灰烬带着那一点点蜷缩的,灰黑的,脆弱的,转啊转,扬起来,又挥下去。
无形的风追赶着它们,戏弄它们残破的身体,嬉笑它们的渺小。
酸涩的鼻尖抽动,青眠眼角泛红,恸哭。
十几年前,青眠临危受命,单枪匹马进入,最终在大越氏的一个洞穴里找到使团。
七十九人,七十九个陶缸。
洞穴的空气恶臭难忍,虫蛊,草药,混合一起。
分不清是救人,还是杀人。
起初,青眠只是以为他们是被囚禁在陶罐里。
“我来救你们了,大家一起走。”
直到这句话说出口前,青眠还是信誓旦旦。
啊——
获救的喜悦,变成歇斯底里的吼叫。
恐惧。
憎恶。
恶心。
自卑。
杀意。
绝望。
他们发现自己动不了,甚至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青眠惊恐瞥见白沙蠕散,露出的沙下残骸。
原来沙蛊已经将他们的四肢啃食殆尽,白沙下是根根白骨,缸底浸的是融化的血肉和配比的草药。
青眠崩溃了。
大越氏竟敢用沙蛊将整个使团炼成人彘,困在缸内做药人。
那夜,洞穴内遍地哀嚎,陶罐里浑浊不堪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彻心扉和绝望。
所有人都疯了。
包括青眠。
众人发了狂。
青眠吓得手足无措。
最后,因为不愿意看他们不人不鬼在异乡被折磨,亲手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熊熊烈火烧出一座流光溢彩的坟墓,绚烂到,令人无法忽视。
琉璃墓。
就是由此而来。
她没办法带他们回家,只能做一个大越氏人永远无法打扰的墓室。
他们被留在了那里。
永远也回不了家。
在泰安面前,青眠呈上一只沙蛊,是用以神域使团血肉喂养的一只巨大沙蛊。
这是她唯一能带回来的东西。
蛊毒无解,断绝两地来往,以保护神域子民安全。
迟早一天,大越氏必灭!
七十九条性命,这个公道必须要讨回来!
火灭了,箩筐也烧没了
青眠继续一人走着。
天色渐渐暗了,街道上依旧人山人海,道旁两侧鳞次栉比的小摊位上摆满了各色货物。
商户们高声揽客,行人比邻相谈,一时间比白天还喧哗无比。
回客栈的路上,一个小乞丐撞上青眠顺走她的钱袋。
青眠一路跟随,直到看见小乞丐消失在一家饭馆门口。
小二一挥抹布,不由分说赶人,“本店庙小,不招待女客。”
店家也来了。
“要吃饭,去外面小桌那边去。”直接无视青眠,转身就去招呼后面的人,“后面的那乞丐,你进来。”
青眠刚要理论,身后越过一个人,夺过小二的抹布冲了出去。
对方抡动右臂就劈,出手又快又狠,刀风凌厉。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
哐当——轰——
单凭一把菜刀,小乞丐竟硬生生劈断一张八仙桌。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小乞丐拽过青眠手腕衣袖在一张完好的八仙桌坐下,手朝桌角用力一剁。
一道竖掌,入木三分。
解开束发的布条,青丝柔发铺洒开来。
是个女子。
手握布条缠在右手手腕,小乞丐看向店主,霸气外露。
“我是女子,坐中间!”
青眠向店家丢去一袋银钱,示意所有赔偿她来付,上先菜吧。
如果他还不想整个店被砸成火柴堆。
店主擦了一头的冷汗,小心翼翼端上酒菜伺候“姑娘您这胆量,可堪比宫里头住着的皇帝老爷架子还大。”
生杀予夺,不过一掌。
“那比得过店家你,商贾之辈,谱子比天大!”
店家走后,小乞丐见青眠温温柔柔,忍不住出口教育,挥了挥拳头,朝店家挑衅,“女子又怎么样,我拳头够硬。”
折半对开的八仙桌谁也不敢去收拾,店家瞄了一眼,忍住憋屈默默退回后厨。
欺软怕硬。
小乞丐嗤之以鼻,继续说教,“拳头于我,就像一个女人从宫撵上下来,她什么都不用做,皇权已经替她说了第一句话。”
接下来,所有人都会对她毕恭毕敬。
“可若是我选,我情愿做个遛街的女酒鬼。”
青眠觉得这姑娘有意思,继续问:“不要皇家权贵,那你吃什么,喝什么?”
“帝师耗费十年换来的今天,谁还能叫饿死?”小乞丐满不在乎,“饿了吃寺庙的贡品,渴了就去树上摘果子沿街叫卖换酒钱。”
以树为床,天为被。
“自由之上,我至上!”
等等。
这句好耳熟。
青眠心中犹如翻腾起滔天骇浪一般,久久不能平静。
自由之上,我至上。
这句话。
是青眠自己说过的话。
乌黑如泉的长发在修长指间滑动,一络络的青丝盘成发髻,从青眠头上自然顺走一支玉钗,松松簪起。
青眠觉得一个单调,又拔下头上一枝金步摇,伸手插上去。
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单看骨相轮廓,好生夺目的美人坯子,眉不描而黛。
酒足饭饱后,小乞丐告诉青眠,一月后,青陵以北的三十里有一家花满楼,里面有个异域舞娘,会讲恒止境里神仙女子与凡人国君的故事。
这个消息,抵青眠的一钗一步摇。
不过走两步,小乞丐又退回来,想还回去。
“为什么还回来?”
小乞丐揉搓脏兮兮的衣角,不好意思低下头,“我配不上你的金银珠宝,再说那是小道消息,换你那么多,我感觉我是在骗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配得上金银首饰,也配得上宝石玉器。”
青眠平淡的话语间透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严谨之意。
“那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呢?”
掌心握住,摊开,青眠将钗和步摇放回去,亲拍道:“你是神域的百姓,作为子民你配得上神域一切美好的东西,只是为王为官尚需努力。”
日后若是富足,人人都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小乞丐睫毛微颤,举起青眠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迫切的渴望中,犹豫,带着一丝不确定。
听闻青眠要去青陵寺等恒生塔送往生者骨灰,热心指明道路,怕青眠记不得,夜里又偷偷在青眠夜宿的客栈一路撒下银色粉末,直通青陵寺。
所以当主持看见清晨身披一袭轻纱般白衣的青眠出现在门口。
寒露曙光,犹似见仙于了了烟中雾中。
青眠周身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阿弥陀佛,贫僧乃青陵寺主持。”
青陵寺,恒生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约传来,渐渐逼近。
不止一人。
掌风将至,几乎同时,歇礼猛然站起,手臂交叉相抵,对冲上来的人直接迎面出拳。
对方没料到歇礼会这么快察觉,不及拔剑招架,剑尖已及其喉。
剑刃互击,血珠四溅。
驾车去青陵寺路上,歇礼察觉有人尾随,让青眠坐马车先走,他来断后。
展臂后仰,躲过一刺,歇礼屈膝时手中的小刀脱手而出,白光晃眼不过眯眼之间,小刀已刺进对方的大腿。
对方惨叫,身子直直朝后倒去。
歇礼一手攥住对方的胳膊,如铁钳一般难以撼动。
单手使力,五指关节紧抓对方小臂,让对方避无可避。
背后欲袭,歇礼双腿翻踢,交叉一紧,用力绞杀。
咔嚓。
骨裂。
对方脑袋一歪,早已气断声绝,身上的空明锁应声而断。
歇礼迅速扫了一眼内壁,一样的图腾。
大越氏?
剑,寒光出鞘。
撕杀再次开始,长刃挥动,其中一人翻转手臂,剑尖一转。
歇礼没手软,手中剑如白蛇吐信般哗声阵阵,游龙蛇行,点剑而起,落叶纷崩。
剑若霜雪,周身银辉。
清风拂过,衣袂翩跹,足不沾尘。
片刻后,站着的只有歇礼,地上留一个活口。
对方节节后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笼罩着他的心脏,有种即将窒息的恐惧感。
眼前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来见我,还是被灭口,让你们的首领好好选!”
解决完大越氏盯梢的人,歇礼赶到青陵寺。
火已经灭了,歇礼问了主持青眠何在,主持指向寺庙的静室。
是青眠先发现的火情,招呼了寺庙里的和尚全过来灭火,现在,说是要去后山教训一个熊孩子。
小乞丐一腔孤勇,但不会武功,青眠三下五除二制服了小乞丐。
“谁啊!”
青眠神情温和,沉默不语,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未起波澜,朱唇微抿,松开手。
雪肌于日光下似是染了薄薄的霜。
头上的首饰没了,浑身一股酒味。
青眠想起几天前着火的箩筐,质问小乞丐为什么要放火烧山,小乞丐坚称自己没有放火。
“要不是我从着火地跑出来,这会火早就烧到后山的恒生塔了,你应该感谢我。”
青眠发现对方说话的疑点,“你知道是谁放的火?”
“不知道。”
“既然你说不是,那请你自证,否则我报官,看来人信不信你离开后有大火蹿却不是你放的火。”
着火前,青眠看见小乞丐跑出来。
但她知道,放火的人不是她,因为小乞丐的手没有油和火烧的烟味,况且她还喝了酒。
只要不是寻死或者喝得烂醉,酒鬼都不会碰火。
但小乞丐知道是谁放火。
恒生塔对青陵很重要,壁画对恒生塔更重要。
青眠要知道谁是幕后黑手。
青陵寺着火,殃及后山恒生塔,幕后之人是想对恒生塔不利。
“你的目标是恒生塔?”
面对青眠的故意试探,小乞丐身体本能一抖。
青眠眉毛一挑。
猜中了。
“你想毁了恒生塔,从而引得民心动荡?”
对方紧闭嘴。
“身为神域子民你怎么敢犯下如此罪孽,青陵寺是佛门圣地,你不怕……”
“你是大越氏?”
小乞丐忍不住的嘶声大叫了起来,“我不是大越氏,上官眠你别骂人!”
青眠蹙眉,小乞丐知道她是谁。
琥珀眸色。
是泰妃娘娘一脉的人?
“你是……泰妃娘娘一党余孽?”
青眠不相信一抹布破八仙桌的小乞丐真的只是填不饱肚子的小乞丐。
青陵寺有恒生塔,恒生塔有恒止境。
对于神域,恒生塔是不可撼动的地标。
泰妃娘娘。
一句话仿佛触及小乞丐逆鳞。
“余孽?”
小乞丐几近崩溃,怒吼道:“我不是余孽,我不是!”
“如果我的血可以洗清我母妃犯下的罪孽,那你就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天家,从来不讲亲情。
青眠皱眉,上前一把撩开脏兮兮小乞丐的碎发,只手抹去对方脸上漆黑的碳灰。
琥珀瞳色,双十二三左右年纪,眉头上半寸,有一道月牙痕的疤。
当年在天牢,泰妃娘娘死去那天。
泰灵失了神志突然发了疯要砍死自己的皇兄泰安,青眠阻拦时误伤了她。
留下的疤痕,也是这个形状。
月牙痕,长在泰灵额头,也长在青眠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