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眠歇斯底里地嘶吼,试图去找到老师背叛家族的理由。
“您说过的,流动是生命之间前后相连悄无声息的展开,流动之道,逝者如斯,不常不断,生灭无已,绵延无尽。”
“可天家皇权一声令下,您直接夺我青主上下十万九千零七十二人的性命,无论老弱妇孺您皆是一句天命难违,为保皇权独尊,为了隐瞒玲珑魂局的秘密……”
“您,竟然枉顾人命,放任家族惨遭生灵涂炭,您,难道就不怕天道有轮回,族人的冤魂来找你索命吗!”
青修不言,只是欣慰笑着,如三曰春日旭风,伸开手臂,对青眠示意,孩子,过来。
死不悔改,毫无愧疚之意,青眠被气笑,都到这时候,还当她是无知稚子,毁她青族百年基业,她绝不可能放过。
青眠笑青修衣冠楚楚,属实可怜,随开元太祖游历的见识都喂到狗肚子里。
又笑青修可悲,腹有诗书气自华,却为独揽专权枉顾人命,这样的皇室竟还尊崇,还躬身侍奉。
也笑青修可气,说他爱国,是爱国,说他爱民,是爱民,只是目光短浅,见识粗鄙,简直愚不可及。
帝师的老师,可怜一块腐朽枯槁的旧木,生了虫,钻了眼,坏了心。
落后的观念,催生的悲剧,断她青氏一族百年寿命。
青眠以鬼笔化之,持剑虚空而立,一袭白衣胜雪,长发如瀑,绝美的容颜上挂着清冷孤傲之色,眉间有着一抹凌厉杀气。
手握一柄银光闪烁的宝剑,肃萧寒立,将这方天地映衬的更加冰冷肃杀。
青眠随剑身动,轻捷的身子避开层层羽林护卫,乌黑的秀发随着剑在空中掀起滚滚红尘,她要亲手肃清家族叛徒。
白影赤刀,顷刻,珠血迸溅,残带人体温热裹挟冰冷的血剑,绽放朵朵红花。
青修没有躲,他踉跄后退半步,有上前一进,任凭剑入血骨。
“回来,就好。”
青眠被一拥入怀,耳畔仍是青修沙哑不堪的声音。
三年前,泰妃娘娘回后宫,回宫第一件事,就是亲下懿旨,灭青氏满门。
十年前没做到的事,十年后,终于做到了。
青氏执掌鬼笔,哪怕原本家破人亡,如今在青眠那个丫头手里,历经十年,重振门楣。
王室,最忌功高盖主。
帝师青眠,青氏更加难以控制。
泰妃娘娘穷极算计,不惜送子入狱,夜以承帝欢,可是帝薨,后有遗腹子,因此留下密旨,日后由皇后嫡子继承大统,恢复青氏清誉,以结两家之好。
多年前,泰妃娘娘也曾试图拉拢青氏下一任青主青眠,可惜这丫头不谙世事,只念外域异世,并不打算给王室子弟机会。
泰妃娘娘想褫夺青氏鬼笔以为己用,却因不得秘法,难以催动鬼笔秘术,为得秘术,宫廷内乱再次发生。
族灭,青修也想过一了百了。
可他不能。
十年前他见过青眠独自归家时的委屈,如今她历尽磨难,恢复神域生机,又当上真正的帝师。
后辈楷模,族中因以为豪,该贺,该庆。
只是家中无后辈,无庆宴,他身为仅剩青氏族人,便虚担一回长辈。
向她道一声贺,说一句辛苦了。
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落下来砸在青修的手臂上,青眠已牙齿毫不容情的狠咬下去,鲜血溢出,顺着青修洁白的手腕缓缓流下,滴在漆黑的泥土之中。
三年屈辱折磨,孤影独残,只为等她回家。
她那博学多才的恩师,真是傻啊。
正午阳光穿过稀疏的花树照在两人身上,光影斑驳,疏影惨淡如霜。
青修缓缓松开了手,手腕上皮肉翻起,狰狞恐怖,青眠有些失婚,呆愣愣的不会说话,眼泪汪汪,噗嗤噗嗤往下掉。
青修伸手拍在青眠的脸上,声音沙哑,用尽最后的力气,鬼哭一般小心的轻声哄道,像往日他哄小太子哭啼一般。
“青眠乖,不哭。”
冷风凄凄,枯木婆娑,万籁俱静。
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恨。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要杀人,铺天盖地的仇恨好将青眠裹挟。
青眠好恨,恨那些人的残忍,恨这万恶的世道,更恨自己的算有遗测,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王室之人衣冠楚楚,却什么也做不了。
疾风过境,隔壁旧泉府多年无人打理的茂林梨花,像是在送青氏曾经名动天下的青修居士一程。
梨花似血,挥散至青氏寂静门庭,欲还青氏一世清名。
泰安看着青眠抱着怀里死去的青修,几乎崩溃的哭喊像一柄刀子,一下一下的剜着他的心肺。
冬日午后,阳光正足,明亮的阳光晃在满地梨花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衣衫染血,青眠面容苍白,胸口剧烈起伏,满眼的怨恨。
“赐我帝师之名,以平天下民怨,却畏我青氏功高盖主?”
“以家人性命威胁,欲驱我千里,我自请命出巡,只为你王室高枕无忧但求我家人性命无虞!”
“毁我家园,灭我家族,杀我挚亲,辱我恩师,如今,如今,如今还要我笑脸相迎,以颂王室圣恩!”
“想要青氏鬼笔秘术,不如啖我肉,饮我血?”
青眠笑得癫狂,看向泰妃娘娘的眼神,那道抹不去的轻蔑,“鬼笔只蘸青衣血,可惜最后一位青衣,早早死在十三年的那场暴乱里。”
“你说什么?”泰妃娘娘忽然听不懂青眠在说什么。
青眠没有说话,冷冷的扫了泰妃娘娘一眼,泰妃娘娘却觉得那一眼格外冰冷,让人后背都生出寒意。
是啊,她说什么?
又有多少人敢信她说的什么。
青眠本名,单字,眠。
她不是青氏族人,没有姓氏,没有亲人,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眠,她游荡神域百年。
机遇巧合下,在一次押送途中结识了一位青衣后人,一个小女孩,很瘦弱,但骨子里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她说她害怕天牢,所以眠一路跟随。
天牢对她的折磨,眠一直不清楚,因为她,从不让眠跟着进门。
日子一天天熬过去,眠以为她能熬到离开那天,但渐渐的,眠在她身上闻到一股腐烂的酸臭味。
那是将死之人身上的味道。
眠这才注意到,她已经很少开口说话了,上一次说话还是一周前。
泰妃娘娘死了,她主动承担起照顾两位殿下的职责。
那天夜里,眠悄悄跟了过去。
她死了,欺负她的人也死了。
死了一片,血流成河。
青眠站在血泊中。
也是那天,她第一次握住眠的手,让眠幻化出人形,长出血肉,而她,成了一支空心的鬼笔,静静躺在眠的手里。
在这里没人关心她叫什么名字,死的人不在乎,活的人只在乎她的姓氏是青。
所以当眠用青眠这个名字顶替她时,没有人发现。
两位殿下没发现。
放眠出狱的狱头也没发现。
许是十三年太久,又或许是青氏早已无人,眠顶替成为青主的时候,也没人出来指认她是假冒的。
在神域,人们只关心能催动鬼笔开启玲珑魂局的青氏后人。
谁能做到,谁就是魂眼青主。
到盛颐年间,青氏青衣这一脉,算是彻底绝脉。
世上无青衣,青笔成鬼笔。
罪行滔天,难以鸣诉,青眠一步一红印,走出青氏门庭,她不想自己一身污血,辱没青氏一族清白。
而她面前这群人,他们,一个都不配,站在青氏的府邸里。
众人被青眠嗜血的凶残模样吓得连连后退,青眠抱着牌匾坚定不移大步迈去,直到青修也退出青氏门前。
青眠将青氏祖宗牌位和青修安置门后,抬脚跨过门槛,扶起青氏门匾摆在面前,朝竹门三跪九叩。
一谢授通天判权,玄笔朱红定命。
二谢传一技之长,梦笔生花秘术。
三谢予再生之恩,轮回转世再生。
叩毕。
青眠跪坐门前,誓死守住青氏一族最后的清誉。
拆发取笔,青眠以青氏府邸门前被泰妃娘娘踏碎的牌匾为卷,割掌蘸血,以魂血谱判书,定神域全罪。
“罪无可赦,神域人,世代,皆不入轮回。”
以凡人之躯,咒神域全族,此举遭天谴。
天空腾然黑雾,降下大雨。
雨雾中,青眠不肯罢休。
“神域皇族为权,屠一族,此,可咒。”
“神域各族为利,诛一族,此,应咒。”
“神域族人为欲,为恶,为私,毁一人,此,该咒。”
“彼之不仁不义,吾乃不忠不敬,此违天理,背天规,然吾魂飞魄散不该其志,初心笔坚,虽九死其犹未悔,不改初心!”
“以我魂血,判定生死!”
天亦震怒,降神罚。
地动山摇,山河欲摧。
忽而,似传鬼魂啼哭,声透深巷。
“青主,当护主——”
金光乍现。
冷风吹过,残垣断壁间的蛛网随风飘摇,碎石瓦砾散落满地,潮湿的砖石缝隙间滋生斑驳的青苔。
墙角的杂草间传出低沉的虫鸣,和古树枝头的老鸦叫声相互应和,更显景色凄凉。
帝师青府,一片死寂。
冕旒破损,泰妃殒命。
青眠一意孤行,被青氏万众拦下。
青氏十万八千余生,皆魂现,妄以残破魂影,护神域百姓,保盛世太平。
可鬼笔染血,字字诛杀,神域人脉,当断。
白日青天,神域迷雾重重,清冷的日光照着满地落叶,白雾如棉云丝丝缕缕地飘荡,不肯四散。
满腹的不甘与委屈,在见到青氏死去的亡魂那一刻,倾泻而置于平地。
青氏护的从不是一方王室,而是神域万众子民。
王的错,不该降于民。
青眠苦笑连连,可叹王室奸佞,枉顾她青氏一族忠心,众生化骨,宁死不改其志,忠君护民,爱国爱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一刻,她也要代一人,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