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酒坛滚落一地,盘踞着的浓烈酒气被夜风化开,众人原本有些昏沉的精神重又清爽起来,坐在主位的风匡野拈杯酒开始复盘先前的信息交流结果。
“科举舞弊由文家和朱家牵头开展,曾试图邀请礼部沈尚书参与但遭到了拒绝,在十二年科举舞弊被揭发时又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羊。沈小姐被朱贵妃接到身边后就暗中经营人脉发展势力,现在手里有财务方面的关键性证据,同时也从文辰那里确定了今年春闱之事与文家也脱不开关系,极有可能是文朱两家死灰复燃。
张大人明明于肃清科举舞弊一事有功却被皇帝与文家利用,皇帝明面上重用你来达到向天下人展示贤明的目的,文侍郎离间你与当初一同揭发科举舞弊的那群举子,让你与昔日同窗离心。你离权柄顶端太近,但颓唐度日无心天下事的样子让皇帝对你不大设防,所以你接触到了今年春闱之事的内情。”
风匡野停下手中旋转的酒杯,将酒水一口饮尽,燃烧着明亮烛火的眼神锐气逼人,“现在只要我们顺着春闱查下去,掌握确凿证据后出击就能再次将科举舞弊推上风口浪尖,一切都将迎刃而解,你们这么多年追求的努力的都将收获。”折射着屋中烛光的夜光杯此时看去如烈阳般耀眼,磕叩在汉白玉八仙桌上的清脆响声是指引前行的鸣钟。
万金楼中过客纷纭,张风临所订的包厢位置平平,门外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间或还有吃醉酒的来敲门,风匡野看一眼银观,侍卫就乖乖走出去守门。
“我只知道这次春闱的关键在一个叫李靖言的学子身上,目前这人已经被关押在大理寺,找到他也许能问出点信息。”事发紧急,会试考场中来人报信时张风临正陪在皇帝身边装明君贤臣那一套。张风临正因宿醉难受,皇帝也懒得见他便让他自个坐在屋角小榻上醒酒,他本就头晕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被内侍急匆匆的脚步吵醒,只是皇帝防着他,他也不敢搞出大动静,只听清了几个字眼。
暗中打听清楚那个模糊的名姓到底是谁后,张风临曾私下里去查过李靖言这个人。此人虽为寒门学子,却在盛京有自己的屋宅,家中银钱不算富足却也生活得很好,如果没有春闱舞弊这一档子事他该有平顺的人生,但自从被关押进大理寺那一刻,他的命运便被推翻改写。
张风临尚不清楚内情,但科举舞弊的重演像是兜头冷水,让他浑身涌上刺骨的绝望的冰冷。他机械地敲一家又一家故友的门,想要求他们与他一起查清此事,得到的无一例外都是沉默。
沈兰祺没有错过男人隐藏在话语下的断续哽咽,等他说完才开口,“前些日子朱贵妃的心情急转直下,收拾残局的侍女告诉我她咒骂时提到了一个姓李的人,还有‘方家那小子’,听她话里的意思,是因为方家的饮酒误事换试卷时错找到了李靖言头上,两人一个倔一个傻,当场就闹了起来所以才不好捂下去。”
风匡野沉吟片刻,“沈小姐手中只有六年前的证据,时效打了折扣力度不够。现在绛朱宫的一切事情都瞒不住你的耳目,你还是继续跟在朱贵妃身边,找到今年春闱中经由绛朱宫的钱物往来。”
沈兰祺点点头,面色有些紧绷,“朱贵妃目前还没有对我起疑心,我会尽快调查出来,只是涉及朱府的话还要公主与我配合。”
风匡野面上正经点头,心思跑偏到朱万津身上,平日相处时根本看不出来他身上有半点掌管家业的正经感,而且作为“男主”之一,不知道朱万津是否可靠。朱贵妃地位虽高,但总不是朱府核心,而且春闱舞弊说到底也算出了差错,还是直接接触的权利更大的朱府信息更多些。
嘱咐完了沈兰祺,风匡野看向垂眸思索的张风临,“张大人,猛虎榻边不容假寐,还望注意分寸,不要让任何人察觉出你的意图。找李靖言问话的事情我和姐姐会去做,你就还留在朝堂中探听我们接触不到的信息就行了,切记多做多错。”她将一坛平原督邮推到男人面前,“本宫与张大人和沈小姐就当从未见过彼此,今日就散了吧。”
风匡野有心给两人留下空间,他们愿意说开当年事最好,不愿再谈也罢,信息对等的情况下合作总归出不了大问题,想到这里她干脆辞别:“沈小姐想必已经安排好回宫的事宜,本宫就先走一步了。”沈兰祺张风临两人连忙起身行礼。
玉露先一步推开门,四人沿着街道慢慢走回大公主府。事情的解决无比顺利,风匡野的心弦松快,脚步也轻盈起来。风匡月却因为第一次参与到这般复杂之事中而心情沉闷,“妹妹,你说皇后娘娘明明和天历十二年科举舞弊案没有关系,为什么会不同意我与驸马和离呢?”
风匡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眸光幽深,在黑沉夜色里显出鬼魅般的灵巧狡黠。“正是因为没有关系才有关系啊,科举舞弊是文家与朱家的合作,文家家主世代拜相,朱家富可敌国,皇后怎么可能还坐的住。将你许配给驸马是为了向他们表明自己知道科举舞弊后的一切内情,让他们不要越雷池一步。最近几年大皇子表现平平无功无过,二皇子的名声却一日高过一日,所以皇后才订下我和文辰的婚约。我必定不能为她所用,但文家和朱家不敢赌我的立场,如此以来两家便日渐离心,只要再烧把火这个合作就可能会破灭。”
风匡月在闷热昏沉的夏夜里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受惊的心脏狂跳声几乎要响彻整个街道。“原来,原来她是这个打算。我说她怎么死咬着不放,原来是目的还未达成啊。我这个养女就不说了,你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将你直接推到火坑中去的。”
风匡野嗤笑一声,前世今生的记忆涌动,冰冷神色冻结话语,“呵。”下一瞬,“检测到宿主实施误导剧情走向的行为,执行重度疼痛惩罚。请宿主吸取本次教训,遵从剧情安排。”僵硬的话语刺入思想脑海灵魂,风匡野踉跄着推开凑上来想要扶她的银观。熟悉的痛楚再次在身体内炸开,但无所谓了,越痛苦越能够佐证她的正确,她就越痛快,只要能够跳出系统规定的剧情,就是无法否定的胜利。
风匡月看着妹妹紧蹙的眉与勾起的唇角,实在分不清她是在忍耐痛苦还是享受喜悦,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相伴长大的妹妹,往日里的她聪明归聪明也总带着温度和关怀,这些日子却冰冷又颇不近人情。明明自她出宫以来都在为帮自己解除婚事而奔波,但那股仿若完成任务的机械感挥之不去,明明一切事宜都在稳步推进,风匡月却多次夜半心悸惊醒,好似冥冥好像有东西渐渐远去,无论如何都留不住。
风匡月觉得自己是压力太大导致精神方面出现了疾病,否则为何会在妹妹遭受莫大痛苦时第一反应不是关心而是将她与曾经对比,不断放大心尖的那点疑虑。风匡野没有注意大公主复杂精彩的表情变换,也并不在意她的心理活动。
折腾了一晚上,此时天**晓,寂静一夜的街道宅院渐次复苏,四人赶在各府下人出门采买前回到了大公主府,约定银观先去探探李府,毕竟现在此人正被关在大理寺,两个无权无势的公主根本进不去,只能去他家中看能否找到消息。四人各自回房休息,银观中午就去了城郊李宅,晚饭后众人听他带回来的消息。
李家不算穷苦,小小的屋舍住着李靖言母子二人并一个照顾李母日常起居的婆子,日常生活清贫但看布置也能看出来这是好好过日子的一家人,只是现如今儿子被关进大理寺,李母本就卧病在床得此消息后病情加重,银观看了一眼就判断出她只怕还剩不过三两月的寿数。
风匡月闻言气红了眼,恨不得立刻砸了文朱两家,唏嘘着权势到底给平民百姓带去了什么。风匡野容色淡漠,转而文一句,“李宅外面可还有别的可疑人物?”
银观摇头,“李家本就是在京郊,没有多少人。因为怕被连累又没有银钱,李宅里面的婆子也跑了,现在只剩李母一个人,属下便传信让人在李宅守着,匆匆来告诉公主此事。”
风匡野点点头,起身推开窗看一眼浓厚的夜幕,压低的眉峰泄露了她不宁的心绪,“玉露,收拾一下药箱,随我去李府走一趟。”
风匡月跟在她的身后,语气被感染上了几分焦急,“妹妹是要去治李夫人的病吗?我开库房取药材,顺便再拿些银钱一并送给她。”风匡野摇摇头,瞳色淡漠,“不,我是去救她的命。”
风匡月不理解地摇头,“妹妹你说什么?”玉露已经匆匆去取药箱,银观也去部署人员护卫李府,此刻屋中只剩姐妹两人。“李母一人在家,又本就重病缠身,想要威胁李靖言的人一害一个准,保住她的命既能阻止文朱两家的黑手,又能让李靖言配合我们。”风匡野耐心地给堪称大盛第一傻白甜的姐姐解释自己的动机,完全没有错过她脸上丝毫的情绪变化,从茫然到震惊害怕。
风匡野俯身去摸摸跌坐在椅子上的人儿的头发,“姐姐别害怕,无论此事最终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落到这般狼狈田地的。”风匡野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正紧咬着牙关抑制颤抖,咽喉也干涩无比,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能乖顺地在妹妹掌下点头。
风匡野明白大公主害怕的根源是自己,但只感觉奇怪又好笑,不过是一点点换立场思考的别样想法就能让这个姐姐警惕成这个样子,可见她是个多么心地纯善的人,但在大盛卷这波诡云谲的剧情里,只按着风匡野原本的性子走,她早就掉到了系统的陷阱中被吞吃殆尽。
京郊李家宅院,屋舍不大,但篱笆上攀附生长着的几枝牵牛花与小菜地中因疏忽料理而有些蔫下去的蔬菜都能看出这一家人生活的用心。银观安排的人藏身于隐蔽处紧盯着屋舍内外,乘马车出行太过招摇,两人一路轻功直接进了李母所居的小轩中。
李母头发花□□神萎靡,自从婆子走后只能自己挣扎着下床找吃食充饥,饥病交迫又整日担忧儿子,呈现出风烛残年的模样。今夜又是个不眠夜,只是两位客人的突然造访打破了这份寂静,李母见有人站在自己床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身体酸软疼痛不堪终究只是往床里挪了两下。
风匡野早就知道李母没睡,等她平静下来才出声,“令郎因科举舞弊被关进大理寺,夫人想必很担心,又病重难治有心无力。夫人莫怕,本宫是三公主,本宫知道李公子是清白的,也愿意为李公子讨回公道,将他解救出来。深夜贸然造访一是为了避开贼人耳目来找夫人说明此事,二是保下夫人的命,为您好好诊治。”虽然看不到自称公主的人的表情,但这把声音温润动人,语气不疾不徐条理通顺,抚平了她内心的紧张惊惧,让她喜极而泣起来,说不出话只能“嗬嗬”地哭笑出声,又挣扎着要下床来行跪拜礼。
玉露撩开帐幔,捉住努力起身的李母的手腕,无视扑鼻的污浊气息开始诊治起来。风匡野也站在她的床前,好让她看清自己的容貌身份来安心。玉露喂水喂药,李夫人通体舒畅终于有力气也能说出来话,急忙开口,“草民叩谢公主救命之恩,还请公主大发慈悲,救救我那苦命的儿吧!”
风匡野动作轻柔地将李母按回去,又露出一个春风般的笑容,“夫人勿动,你身上的病顽固又蹊跷,此药只能暂时缓解。不过还请夫人放心,本宫已经在宅子周围布置好了人手,不会再有人能够伤害到你。本宫漏夜前来正是为了李公子的事,有些问题希望夫人可以好好回想后给我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