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一时之不察,而使此身深陷于不测之地,恨所托之非人,背信弃义,降城反烽火即燃,麾下诸子皆死尽而吾亦被生囚,然士大夫行于世间,垂成之时,又何必贪一时之苟活而受非人之折辱,毁一世之名节.......嫣娘”
“纵今生死别,还望君常念,吾爱凄凄,此憾绵绵,恨不得长相厮守,唯愿来世再修百年之渡,欲说无休而纸已尽矣,也罢,家中小妹尚年幼,汝且勿将此事告之”
“四郎,于赭阳”
“绝笔”
.......
“啪嗒”
是落在信笺的清泪,而晕染开来的一层层墨迹,是花团锦簇的洛阳,夏,细雨蒙蒙鸟鸣哀
“怎么可能......”
人面对极痛时总会显得那么无力,是一瞬间空白的神思,是握着信纸疯狂颤抖的手,是不可置信的兀然失笑
“怎么可能”
太脆弱了,在神明既定的命运之下,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能够那般轻易轻巧得发生
“阿姊”
温惠用手背捂着嘴,感受着经络带来的彻骨冰凉,她再也听不见身侧小妹焦急的呼唤,耳畔独留一阵又一阵的嗡鸣,佛母啊,这叫她如何去相信,去接受这荒诞的现实
怎么就,怎么能就,人怎么能就这么没了
她好想哭,可泪却流不下来,不是因为有旁人在场,而是揪心的窒息,压抑过所有单纯的悲伤,最终化作无所依不能明的,茫然
太荒谬了
“怎么了?”
崔时云坐在对侧,带着关心开口。三人间摆着些女郎家爱吃的瓜果零嘴,这也本只是她们间最平常不过的小聚,这也本只是,他们间最平常不过的一封家信
将信纸倒扣,温惠说不出话来,是刹间的失语。而温慎似也察觉出了家信中内容的不对,伸手去拿之际却被温惠抬手拦了下来,素日温和的阿姊在长长呼出一口气后,带着颤音出声:
“别看”
是的,她还抱有一丝侥幸,官方的文牒还没下来,万一呢,万一能有奇迹发生呢,重度伤残那也比,要好啊
不行,温惠,你要冷静下来,你不是早劝好自己了吗,父兄出征在外,武将家本就是提心吊胆过日子,本就是刀剑无眼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可,可
可,这是她的家人啊......
同样,温惠也真的做不到在小妹的面前,用平常的口吻吐出家人的死讯
万一呢,事情尚未盖棺定论
“阿姊!发生什么事了!”
可温慎是个急性子,温惠越阻拦她便越好奇越慌,可后者这次是下定了决心,沉着脸将其手直接反压在席上,不料对面的素衣女子却在此刻轻轻伸出手,反倒将信笺取了过去
温惠下意识想夺,她还没把崔时云当作“一家人”。可与她压不下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的,崔时云读信时全程没什么表情起伏,只有微微的皱眉,以及,轻轻的叹息
好在嫂嫂元嫣是绝对不可能与前“情敌”同席而坐共处一室的,她素不喜崔时云这种“孤芳自赏”范(认为其装),也巧妙间避免了一场恸劫
旁观者往往自清,关心者往往自乱
“家父尚在世时,曾讲与我一故事”
崔时云慢慢将信纸放了下来,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波澜不惊状:
“彼时祖父承太武之命,深入草原以寻蠕蠕(柔然)王庭,家父留守刚刚攻克而下的木未城,于夜半之时,忽有一封密信至,言祖父于穹隆岭处为蠕蠕人所困,要求家父带人增援”
“可信上字迹,却是祖父亲手所写无疑”
不懂,温惠盯着崔时云,已经没有理智去思考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实则,不然”
轻笑,素衣女子缓缓将信笺摊平至于桌案之上,指着“悔”字前头的一行字迹,举止间颇为股军师的运筹帷幄范儿
“以全掩偏,混鱼目于珠中有时的确难以察觉,但且细观其墨痕深浅,‘悔’一字之前的墨迹已呈浅棕色,而之后却仍是粽黑,且行句间的隔空与全文颇为不同,证明”
“此乃续写之笔”
温惠下意识接了,并和温慎一起将头凑到了信纸边细细端详。哇咔咔不愧是家学渊源,果真如其所言——仿造一个人的字迹很容易,但仿造一个人的行书习惯以及间隔用词等小细节,却很难
“家父并未理会,后来果真是蠕蠕的调虎离山之策”
是啊,柔然都能找人模仿出崔公的笔记,更别说像卢道虔这种从小照着字帖练,一看就能察觉出“师出何门”的字体了
可温惠不懂,究竟是谁,会处心积虑得把这么一封诀别信送到他们手中
不对,有一个人......
为什么
最后几行恰被她手掌遮住,温慎看不着,但也下意识得感慨
“字好乱啊”
“也许是情急之下,顾及不了才......”
温惠白了嘴唇住了声,她总喜欢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考量,但理智最后还是追上了在前面跑的手足无措。匆忙情急之下哪来的闲工夫写信,真到功败垂成之际又哪来的机会将遗信送出,但是也有可能
“代书”
不得不说,续写之人还是有点文化在的
崔时云将信纸收好递给身侧的侍女,后者自觉带人退下并将室内留给三人说悄悄话,又见女子提起瓷壶为自己和姊妹俩斟了茶,这种阴谋诡计,她见得多了
儿时就见得多了,如何被群起而攻之,如何锒铛入狱以及如何,身首异处
“麾下诸子皆死尽,如何代之”
可她自己呢
将微烫的茶水送入唇齿,可崔时云你自己呢,你为什么会突然拿过信纸,是因为也怕自己“欢喜”之人,会出事吗
因为他曾于出征前夜暗访清河侯府,当着家主的面下了承诺,他卢道将,此生非你崔时云不娶,凯旋之日便是下定之时不是?
而且你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在乎卢道虔的命数,你只想成为豪族的宗妇,为阿爷祖父谋个清白,为自己这一支,谋个翻身
这个节骨眼上,你的注,范阳卢氏不能出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特么最烦谜语人,温慎砰得将手掌拍在桌案上,嘟起嘴看向身侧垂眸的阿姊,开始日常“威逼”
这叫她如何说是好......
赭阳佯降,阿兄兵败
温惠苦笑,就算是假信那也是真假参半,四兄生死可能是个未知数,但,被赭阳反将一计丢了城池却已是板上钉钉
这个结局,不会好到哪去
属于范阳卢氏的雷霆,已然到来
不过,活着就好......
悬瓠,王帐
天子坐上首,权臣于左右两排跪坐于小凳之上,悬瓠不比洛阳,文帝又下令免修行宫只于郊外安营扎寨,因此帐内空间并不大,加上文帝,也只堪堪挤了七人
两亲王,两世族,一位帝提拔的寒门,一位外戚,齐活了
“太守自尽,城池倒反了,还以焚城相挟,真是荒谬”
辅国将军王肃虽在洛阳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在这满堂皆一品上,权贵中的权贵之间也只能算个“阿奴”(弟弟),坐在最外头一排,可人家年纪轻啊,诶就是气盛
而很抱歉,卢父的“代吵”团队没办法跟到悬瓠,而那些塞进来混资历的世族子弟,嗯,也不配进王帐,没办法,架这下得自己吵了咯
“多大点事”
彭城王元勰给自己灌了一壶酒,好想王妃怎么办
“他们愿意烧就烧,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还省了咱们的兵马粮草”
“六弟”
文帝轻责,这不行,他在外头立的人设那可是慈悲为怀讲究仁义礼智信的新时代好帝王,怎可做侵扰百姓,毁民弃义的混账事
“不成,何况大将军家的公子,还在那伙贼人手上”
咸阳王用一指横抵着下巴,忽道
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就连文帝都将目光默默移至右上首一直沉着脸的卢父身上,世人常曰同命不同价,而这件事难就难办在,卢道虔的命,还值点钱
当然,仅对世族而言,鲜卑王室对卢氏那道道道道到底的几位公子压根不熟,外戚巴不得固惠安侯府早点家破人亡自己好拍手称快
你骄傲了这么久,是时候也该摔一跤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子不救,何以救天下人呐——”
南平公冯氏故意拉长了语调,声音里都带上了上扬的讥讽
权力的蛋糕就这么点大,自然一边分得少了另一边就多,哼哼,他巴不得文帝现在就下令将卢氏摘官免爵扔回范阳去种田
而就算心事被戳中,卢父也不会傻到去应南平公的话(尽管昭然若揭),在沉吟过后,中年男子只转向上首的天子,轻声道:
“犬子无能,论罪是该万死,只可惜家中幼女新妇,刚刚成婚不久这.......”
来了,一门三公主的保命符来了
“这有何难,驸马都尉殁了公主自可再嫁,大将军一代英杰,怎会纠结于此儿女情长之事”
诶诶诶,出征之时不都立誓一切以国事为重嘛,南平公笑容灿烂得卢父都想一刀剜了他,想救儿子就直说,又不丢人,嘁
“大将军呐——还是军情要紧”
“赭阳虽小,却是形胜之所,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北控洛州,东掣许蔡,右拊宛地,山连太室,川亦带淮,于战机之上万不可失”
咸阳王接续出声,而他,只不过在陈述一个无争的事实罢了
文帝神色一暗
“有趣有趣!”
南平公直起身,要不是不合时宜他都想给对方鼓个掌了,队友真特么给力啊!
“听殿下这一语,使鄙人蓦得想起一城来”
“何地?”
彭城王单纯好奇
“街,亭”
“相传三国时,蜀将马谡为魏张郃所破,士卒离散,武侯大怒,戮谡以谢众”
温惠垂下眸,兵败的结局从不会比“全大义”光彩上多少,削官免爵都算皇帝仁慈了,和混不吝家沾点亲带点故的某飞将军,从前赢了多少胜仗不也是因为只败给匈奴一次,便背以斩首之罪,后同僚左捞又捞,才——
才,“赎”为庶人,然后,一辈子
难封
而卢道虔的才干,根本比不上李广
“可我们是范阳卢氏啊,他们岂敢!”
温慎失声,这可是他们最大的骄傲,区区马稷怎可与三百年的豪强世族相提并论!兄长不可能出事的,阿爷定会保他的!
“什么敢不敢的,军机国事不可误”
皇权至上
温惠不经意看向对面的女子,忽起了些同病相怜的悲凉。素衣莫起风尘叹,清河崔氏不也是百年豪右吗,不也是被一刀又一刀砍得只剩下老幼妇孺了吗?不也是夷灭五族,嫡支尽无吗?
天街踏尽公卿骨,辕门遍挂,权贵头
要么就弃了那一子,要么
三人都不敢将那两个字说出口,而王帐里的众人,也皆讳莫如深
“误军情者,于法当斩”
卢父猛得抬头看向上首出声的文帝,心脏骤停一瞬
“临淄伯”
想到卢道虔这一“闹”耽误了自己不知多少南下的进程,文帝说不恼那都是诓言,何况他看重卢父,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因为其与李尚书交好的缘由
但帝王终究还是给了世族莫大的体面
“竟能大意到被南人活捉,他这伯爵不当也罢,若能活着出城,就好好当个驸马其余朝事再不必过问,若以身殉国——”
朝封夕废,很正常
这个时代,官爵本就不值钱
阿爷端坐下首,静静听着天子为自己亲儿宣判“后事”,袖中之拳紧紧而握
卢道虔就算活着,仕途也尽断了,诚然
也只是在文帝朝
“那便以伯爵之礼收敛归葬罢,固惠安侯,你可有何异议”
“......一切皆交由陛下做主”
“如今驻扎在赭阳城外的,可是卿的长子?”
“......”
“是”
卢父刚刚还有点庆幸幸好出事的不是自己长子,不料,一个都逃不掉
“军机大事不可误,明日起,即刻攻城”
一年前的温惠怎么都想不到,当初冯氏参与废太子谋反案时,他们于公主府作调侃状的“兄弟相残”的戏言,没报应到冯家身上,反而,正中范阳卢氏的胸膛
兄攻城,弟必死无疑
忠孝,自古难全,而“忠”,却在“孝”之前
.......
看着酒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咸阳王慢慢扬起嘴角
别急嘛,好戏,才刚刚开始
是洛阳,固惠安侯府,湖光潋滟
“殿下!四公子从前头送信来了!”
新年快乐!!还有两门考完就能溜回家了嘻嘻!
碎碎念:
作者精神状态一直良好(? ˙?˙ )?)打个预防针:角色的结局会和正史原型差不多,所以该嗝屁的会嗝屁,不该嗝屁不会写死的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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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诀别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