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春山 第50章 人面，灯火阑珊

“......”

是异口同声之后的相顾无言，是莫名溢起的微妙气氛，好在温惠早已习惯于当一位破局人

“温惠是跟着阿兄他们一块来的”

将金红傩面掀起别到额顶上，她对着某个角落遥遥一指。元华循迹看去，立刻便被元嫣鬓发上亮堂堂满当当的金饰给闪了回来——好家伙，到底是冯后底下长大的女郎，审美出奇得一致

“嘶，和你四兄？”

女子嘴角一翘，开口即是调侃

“也是，快成亲的人了，见个面聊个天正常”

她似乎对那日在固惠安侯府发生的不快丝毫不介意，毕竟相思苦相思病自古情爱最难解，更何况对于一出生就带有政治因素的公主宗室世家子女而言，小两口能自幼相识，恼过闹过哭过笑过最后江海同归，此生都能道一句，“小满”了

至少，比她幸运

毕竟，上位者的政治交易才不会因为一二年轻人的不喜或欢喜而改变

何须多虑盈亏事，终归小满胜万全嘛

“如果济南殿下能与四兄冰释前嫌，就此相守一生，也不错”

看着锦衣青年在宫装少女跟前一个劲低头‘哀求’的身影，温惠亦是长长叹出一口气，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安宁得过下去就好了

“别说那两个字哦”

元华忽伸出根手指覆在唇前作噤声状，弯弯的眼眸笑成了个月牙

“老天爷就喜欢跟人作对，凡人所求皆难得，凡人所不愿往往纷至沓来，不过”

“我也不信”

两位女郎相视一笑，文明太后和文帝作为忠实的佛教信徒，皇城底下天子眼前竟出了这么些个离经叛道的‘混不吝’，真真手心潭中流出些不管不顾的小鱼苗，唉，但倘若真有神明，也定是位稳稳坐高台，淡淡观世间的超然角色呢

“殿下去平城做甚？”

好了，回答完了彭城殿下的问题，接下来就该解开温惠的疑惑啦。不过她并未等来意料之中的回话，抬眸，却见绛衣女子如未察般只盯着某处观望，脸上渐渐浮现出的，是猛兽发现有趣猎物般的兴味表情

同望，那里，灯火稍显阑珊

那里，温惠曾路过，红杆上挂满了一整排的走马灯，烛火燃轮轴转，映出的图案无非是些阖家团圆爱人长久否极泰来的故事，有些单调，以至于来往路人大多粗粗一略或者装模作样拜两下讨个吉利就扎到别处寻热闹去了

而如今，灯前却悄然站着两个人影

云鬓下是委地的紫黑色裘衣，光瞧背影，温惠只能隐约看出那是位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女郎，这么热闹的集市人群，她就这么静静站在走马灯前，由得旖旎的暖光染上那极为深沉的颜色，挣扎延伸出些许寂寥，如被世人遗忘在布满尘灰蛛网木龛之中的，一尊玉佛

熟悉，又陌生

她会在，想些什么呢

裘衣主人并未理会顾自说话的男人，倒是温惠身侧的元华忽冷笑出声

“有趣，冯氏又开始打什么算盘”

冯氏？哪位女郎？

不过温惠下意识想起一人来，废太子伏诛，她应是最‘难过’的一位，毕竟真心也好利用也罢大好前程堪堪倾于眼前，黄梁梦醒，睁眼即是血淋淋的现实，毕竟外戚家的女郎.....唉，实则家族的盛衰单一人哪管得了顾得了呢，可到头来，苦难的杯羹，女郎仍是要被按着头低下身，强灌上一碗

那还是，怪天地不佑，神明不灵吧

“你不必同情他们”

元华眼中尽是戏谑，对于仇敌，她向来恨屋及乌

“富贵累于森森白骨之上，他们煊赫时没少干伤天害理的事，陛下也真是太给冯氏脸面了”

何人无辜，都不无辜

也罢，不想了

不过女郎身侧的陌生男子倒没穿大氅裘裳，以海青色褶衣搭纯白缓服，只在领子袖口处添了些黑灰色兽毛以作御寒，鹤肩窄腰，负手而立，背影看上去贵气又大气

“那是？”

元华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不过想想还是算了

“他呀，废太子谋逆案中的大功臣呢，陛下如今最倚重的宗室亲王，咸阳王”

“元禧”

那位鼎鼎有名的，先帝二子

平城之役胜得太快了，文帝不可能不起疑心，用元华的话来说，就是要去翻翻那水沟里还有没有苟活着的臭虫好捉出来通通碾死，玩得就是一斩草除根，本来文帝是准备派咸阳王外加刚刚升任度支尚书的李彪同志一同北上清算的，却被元华自告奋勇顶了下来，无他，与其在洛阳天天被那姓冯的骚扰，还不如到平城给自己找点事做

文帝对这位皇妹极为信任，又有愧疚加持，自然欣然应允

“陛下对咸阳王”

听上去有点忌惮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别多想，陛下对哪位皇兄都这样，所谓王道，本就是制衡”

“他们二人在一起作甚？”

“鬼知道，不关心，许是恰好碰见了打个招呼，我只是看着那人身边跟着的宫婢衣样有些眼熟，也不确定.......温惠？”

温惠此刻仍是聚精会神得盯着灯火阑珊处的一对男女，也不知咸阳王说了些什么，那身着紫黑色裘衣的主人缓缓侧过脸开始用一种古怪的神色上下打量着他，少女五官浸在灯火中依是看不真切，唯见得一抹讽刺的弧度，慢慢在她唇畔勾勒而起

他们的身份实在太敏感了，亲王和外戚，直觉告诉她，其中有鬼

“卢大娘子？”

......可如今新太子已立，咸阳王又圣眷正浓，真的有必要和岌岌可危的冯氏搅在一起吗？前者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趋利避害的道理？

“温惠？”

咸阳王似也注意到了后头有人正盯着他，温惠躲闪不及，恰然与男子回过身的视线对上

惊，那双眼睛，使她脑海中立刻跳出一个词来——狼顾之相，是一闪而过令人毛骨悚然的狠厉，不过很快又掩于一派温和秋水之中

“皇妹！”

笑，咸阳王欣然走到两人跟前，而那身着紫黑色裘衣的少女尤自不动，继续仰头望着那精巧的走马灯，似乎被上面的图案深深吸引

温惠下意识后避两步，面前男子长得和太子元恪竟颇有几分神似（可能都是排行老二的原因？）只是五官更为大气疏朗，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嗯，成熟男人的魅力，笑起来的时候也和邻家和蔼的阿叔阿伯似的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

倘若没有刚刚不经意的对视的话

但看元华和他颇为熟络的表现，许是，温惠又多想了？毕竟被人盯着背后发凉肯定不好受，回头逮‘肇事者’时凶一点也正常？

嗯.......

“这是，固惠安侯家的千金罢，我刚刚碰着令兄和崔家女郎了，在那头陪你妹子听书呢，唉，你阿爷今日可在宫宴上饮了不少酒，多大的人了，心里还没个章法准数，回去必须得跟你阿家好好告上一状才是”

这么，熟？

咸阳王的声音也如自家长辈般了无架子，不过跟那混不吝混熟了，温惠总对立这种人设的家伙持不确定看法

“皇兄不在宴上吗？”

“皇后娘娘告乏，我思着也差不多时辰该散筵了，便寻机会先溜出来透透气，哈哈”

元华莞尔，咸阳王在诸亲王中素以敦厚闻名，能力又算得上是上乘，次兄如亚父，她自较为亲信，言语中便不再设防

“皇兄，话说，你刚刚在那跟冯家人聊什么呢”

“唉......”

咸阳王眉宇间染上些许愁情怜意，连叹三声可怜：

“到底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唉......兄弟造得孽本也与女郎无关，可怜她啊，皇姑母膝下最小的一位女郎，父离母弃，兄弟又不管，南平公府又是那么个环境，我见她一个人出来看灯着实孤寂可怜，于心不忍，便过去安慰个两句，可怜呐.....”

安慰？

话里话外都是长辈对小辈的‘慈爱’‘同情’，元华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温惠眨眨眼，明明男子自己看着也只不过三十岁上下，怎么老喜欢把人设往老了靠？还有，说起冯氏，她蓦得想到一人来：

“温惠听闻宁远伯冯嗣者因举发有功擢封为长乐郡公，不知，他如今可还好？”

“呦，卢娘子这么关心呐”

仿佛已与她十分熟络般，咸阳王竟开起了玩笑：

“那真真也是位少年英才，史上未弱冠就封公之人真真屈指可数，放心，人已经醒了，脸上也没留疤，真真大幸大幸也”

哦

好运气

温惠打量着咸阳王，后者亦在看着她，四目相对，男子本想从前者脸上寻到任何属于少女年纪的娇羞或嗔怒的薄红，却不料狰狞的傩面之下，只有一张如死水般沉静不起任何波澜的面庞，寒潭底，充斥着试探的亮光

啧

有意思

“卢大娘子？”

“温惠”

蓦然，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人声，温惠还没来得及转身迹，少年身上特有的松竹墨香便先一步驱散了来自良宵的热气，带来如细雨侵林般的清爽以及，莫名的心安

“李世子？巧啊”

回首，热闹渐熄，灯火微阑珊，

并未理会咸阳王的‘问候’，李僖就这么站在身后笑看着她，只看着她，一如那日春夜，人声嘈杂间，独属于他们的万籁俱寂

“该回家了”

他一直在，大家，也都一直在

“哟，大忙人忙完了？”

元华很自然得挽上温惠的肩一同看向来者，李瑾也在，他的身侧跟着一脸意犹未尽的温慎，温慎身侧则是浑身上下都透着疲倦困顿的卢大兄，真是的，‘商务’宴后又待在冷风中陪小妹听了半个时辰的戏，听完戏后又被拉着去逛街，明天还要早起去参加某太子的册封礼，册封礼后又要出席庆功宴，他是在休假吗，真的是在休假吗？

而卢大兄右侧，崔时云依旧笑得和煦清浅，只是目光触及两位‘皇室成员’时，微有些复杂

“王爷”

正经官员兼长兄出马，温惠自然遁到安全的‘后方’去了，不过那混不吝似乎对她头上带着的傩面甚是感兴趣亦跟了过来，当然，醉翁之意从不在酒

“殿下给你做的？”

少年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以换得两人间极近的距离，不过傩面着实挡视野李僖又生得高挑，温惠懒得仰头，便只哼哼回道

“好看吗？”

等下

话出口温惠立刻觉出不对，好，看，吗，她为什么要问这厮这种问题！？感觉，感觉就跟撒娇一样，不对，好不好看关他什么事啊，好羞耻，为什么人说出的话不能撤回......

不过刚刚面对咸阳王时都未曾有过任何波动的心，却在此刻一声一声跳了起来，是两人间奇怪的安静，连带起温惠死都不愿意承认的一点点的，只有一点点的，期待

“......”

呼......

“好看”

“很适合你”

少年声音清朗，容貌俊逸似日芒

放屁，温惠垂下眸，她明明最喜欢绿色，红配绿那简直是灾难级审美好罢，油嘴滑舌花言巧语就会用这些个甜言蜜语去讨女郎们的欢心，切，混不吝

可人偏偏就是那么奇怪，一句一句的否定腹诽，一句一句的莫名欣喜

“对了”

接收到元华恶寒的目光，李僖嘴角笑意更甚，近得几乎就要将下巴支在那傩面的鼻尖之上

“师寔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惠娘想先听哪个？”

“与我有关？”

“自然”

温惠刷得抬头望向正与咸阳王侃侃而谈的卢大兄，不是，这个碎嘴子！就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不能什么话都跟这家伙说啊！万一呢，万一人家居心不良呢

虽然，李僖在她的心中，可信任程度早已占了极大的权重

“坏消息吧”

“令慈本打算过了上元便回洛阳，可惜了，山石堵路清官道估计还要个把月”

......阿家能平安回来就好，反正温惠早就咸鱼怠工多时了，嘿嘿

“另一个呢？”

二月初七，济南公主，乐浪公主，并下嫁京城固惠安侯府，是为开春第二喜事

第一？当然是春风得意名正言亦顺当上了太子的，元恪小兄弟啦

来自官方的吐槽最为致命，哼哼，该磨磨刀了

碎碎念：

（已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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