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春山 第45章 伏诛

而很快，温惠就明白了元华为何带她来此的真谛

行宫多秋草，落叶满阶而不扫，与未尽之雪杂糅在一起，多数变成了极为难看的块状脏灰色，一直延伸到青石板路的尽头——一座破落无窗，重兵看守着的宫室

“居於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你参我商，至死方休”

李僖和温惠并排走在最后，前头自然是奉命办正事的皇室成员，只见那太监托起的供盘上，规规矩矩得摆了死亡三件套——毒酒，白绫，以及匕首

也真是皇恩浩荡，准许留其全尸

少年轻轻得叹，面对死亡时人们总会有着共生的恐惧和悲凉：一种对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感同身受，今日你嘲我，明日葬侬知是谁，更何况就像温惠说的，他们，都还那么年轻

可时代是残忍的，历史也总是无情的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嘴上虽说得无情，可少女依是垂下眸，她到底不忍心直视如此肃穆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悲惨的景象，死亡这个话题对于他们不过十余岁的少年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更何况，如今赴死的，曾是一朝的储君，曾是不可一世的金紫少年郎

自作自受吗，这四个字太轻薄，承担不了生命的重量

唉......

“为何，陛下要让二殿下.......”

这种事，随便找个太监亲信悄咪咪办了不就成了吗，为何要弄得兄弟相煎的“尴尬”场面

朱袍少年侧过眸，看着温惠真开始认真思考的模样，不免轻笑出声：

“自古太子难为，警示尔，何况——”

他忽低头屈膝凑近了些，与她对视，眼中是分明的澄澈，清亮得让人心惊：

“秋赛之仇，他不报，总不得畅快，而且，弑母之仇，冯后与这废太子，两者皆难逃其咎”

他日你欲取我命，今朝我便亲手送你上路，新仇旧恨，冤冤相报，了不了

“......那彭城殿下呢？”

温惠随着李僖的步伐一同走向那被灰尘所隐没的宫室，一步一步，离那些守在外头的太监金甲越来越近，离权力的中心，越来越近

“几位亲王不好出面，剩下的皇子年纪又太小，公主里头，也就只有彭城殿下是能经事的......以备不测”

他仍是对她知无不言，温惠眨眨眼，什么不测，怕这元恂突然发疯把那三件套反过来招呼在“新太子”身上吗？那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哈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温惠盯着李僖俊逸好看的侧脸，这混不吝，来做甚

“惠娘”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灼，少年轻笑着摇了摇头，立刻有太监很有眼力见得给二人搬来小凳候在门外，并排而坐，李僖缓缓抬了抬手，那黑压压的人群便立刻消失在眼前隐到暗处去了，只余一二亲信，侍立左右

用手撑着脸抵在翘起的长腿上，他看着她，声音中竟带上了几分荒谬的委屈：

“他差点把师寔的手都打废了唉”

刚刚还腹诽别人记仇呢

温惠一愣，只见那少年忽又凑近了几分，用那双好看的眼眸捕捉起她每分每秒的情绪，他们本就近得裙袍相依，此刻更是如耳鬓厮磨般，呼吸可闻：

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玩弄着她的心跳

“你，心不心疼啊”

这混不吝！发什么疯！

“怎么可能”

开，开什么玩笑！

“可师寔听说，惠娘你，泪——”

“闭嘴！”

温惠‘怒目’回视，可他们靠得实在太近了，一转头，鼻尖便是不期而遇的一次相触，如电流般麻过全身，怔然，他的羽睫宛若蝶翼轻轻颤动，掀起一阵名曰缱绻的洪波

是少年因得意而翘起的唇角，是天真如孩童的满足，或曰，他再一次料了中

“不过，这浑话可不能和你阿爷打报告哦，接下来的可以”

正身，李僖又恢复了一贯和煦平静的神色，仿佛刚刚的蓄意挑逗，只不过是多情人无因陷入的幻梦罢了

“师寔是太子舍人，自然太子在哪，师寔便在哪，当然此事也因师寔而起......是陛下和阿爷的意思，唉？怎么还呆着，走吧”

见面前人依旧瞠着目抿着唇，李僖伸出手先在温惠面前晃了晃，又趁着她彻底‘爆发’之前，很乖觉很迅速得拎起凳子靠上紧闭的宫门，很无赖很无赖得继续笑道：

“来做卢王傅最擅长的事，偷听，不对，君子的事怎可说偷呢，我们呐，要正大光明得听”

什么我们！这个混不吝！！他都跟元华说了些什么！！！她一定要找机会撕了这家伙的嘴！！！！

“孤，恨不得，撕汝嘴，啖汝肉，饮汝血”

一门之隔

银袍少年站得笔直，看着对面同样负手挺立的兄长，丝毫不留情面开口道

“呵”

其实宫室内是开了窗的，不过是顶部正中窄窄的一方天窗，是倾洒下的如雾般的朦胧微光，是出生时仅仅相隔了几月的兄弟二人——黑衣站于白蒙蒙的烟尘中，银袍，却还在阴影中游走

元华和射月很自觉得靠在柱后角落，将正中留给时代轮盘中新旧交替的两位魏朝太子，而如今的元恂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一心，求速死

几月不见，相望迹，两人忽又对彼此感到十分的陌生，元恂手握佛珠身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玄色素袍，看着元恪的眼中带着自嘲般的讥讽，而后者，却是蟒袍加身，金冠玉扳指，手提佩剑脚着流星靴，七分仇视，三分怜悯，是一种看蜉蝣即将身死般的神色，更确切得说，是看，败者

都不用三十年，几月河东，几月，河西

“还没行册封礼呢，就自称上‘孤’了？”

可元恂的声音中却再不现往日的咄咄逼人，带着分明的悲意——无休无止的斗争呵，无休无止的轮回，你方唱罢我登场，大江东去，淘尽金沙，究竟何人是赢家？

“得了，你恨吧，反正吾已是将死之人”

少年也终于理解，为何那北斗之尊的文明太后会每每于深夜之时对着一尊佛像低声祷告至天明，你说信仰这东西，到底是神在骗人，还是，人在瞒神？

但倘若说罪孽，这世上又有何人清白！也罢，是非曲直爱恨纠葛他都已无心再辩，道心死，最后的最后，元恂只觉对不住冯四娘，在沙场上战死的阿伯，以及

他的母妃

命运极为擅长开玩笑，她的期许，他一个都没有实现，不过好在，他们即将相见了

“有酒吗”

“......”

毒酒倒是有

看着元恪绷紧的脸，元恂忽哑然失笑，只见他负手向前走了几步，在新太子提剑警戒之前，像那日秋高气爽的马球场上一样俯身咬字，像戏启之时，重重拍了拍自己二弟的肩

“为兄在此，道一声贺”

贺你机关算尽，终得偿所愿

“假惺惺”

元恪自不吃他这套，挥挥手，那端着托盘的老太监便很麻溜得上了前来，废太子将视线一一目移，蓦得，在心里好笑得打起了算盘

白绫不行，母妃就是那么没的，他膈应，匕首要刺入心脏或划破脖颈才能毙命，有些不体面，想来想去，还是毒酒罢了

许是元恂的神色实在太过镇定，镇定得让元恪都有些不满，他本想看见那种罪人临死前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或是失声痛哭悔不当初的场面，好让他狠狠出一口恶气，可如今的罪人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得旁若兄弟间再寻常不过的相谈

其实他们小时候也......唉，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汝，为人棋子，作茧自缚，落此境地，咎由自取”

可纵心里将对面之人骂了个千回百转，脱口迹，银袍少年却也只能说出这么句轻飘飘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话，嗯，他才不像他这么没素质——而后者则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抬头嗤笑：

“所以呢？”

至少在自己皇弟面前，元恂还是保持着最基本的体面——他生是大魏的太子长子，死也是，算了，赴义前，还是再提点一下自己这位会被人在别府打晕，一点记性都不长的傻弟弟好了

“我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你自诩聪明绝顶，到时别跟吾一样，给人做了一辈子的嫁衣裳”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许多以前想不通的事，如今，倒也大彻大悟

“冯氏？”

银袍少年下意识摸索起剑柄，还以轻蔑

“孤自不会由着外戚干政，不过，倘若孤即位，必定会废除那‘母死子贵’的祖制，至于冯氏，呵，长乐郡公也着实是个人物，千里单骑，一腔忠胆，孤，不会赶尽杀绝”

他比他更爱自己的母妃

“哈哈哈”

元恂慢慢握起酒盏，大笑三声，没想到自己这二弟看着一声不吭，却连即位后要干的事都想好了——可真都是些狼子野心的家伙

“真是福大命大，那叛徒居然没死，不过，你言吾是冯氏的棋子，那你呢，你可别忘了，外头候着的那人”

破落宫室的隔音效果极差，温惠偏头看向身侧的李僖，被点名的朱袍少年只微微挑了挑眉，面上仍是一片云淡风轻——不过，温惠咋舌，元恂竟也有这政治素养，依是看穿了这混不吝的真面目

“陇西李氏，李师寔，他们可只会比冯氏更可怕，手里有兵，有权，有成百上千身居要职的族人，说到底你连吾都不如呢，头上不仅压着世家，还有好几位实权在握的亲王”

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就算冯氏陨落，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外戚大族，与士族，皇室，宦官，在时代大舞台上演奏着不休的交响曲

“挑拨离间”

“呵，师寔，事实，皆是如此，他是开国侯府的世子，尚书仆射权臣之后，陇西李氏这代最出色的继承人，不止呢，他妹妹是大元帅彭城王元勰的王妃，又与范阳卢氏是姻亲，范阳卢氏，呵，固惠安侯手上的官爵两只手才堪堪数得过来，一门三公主，这还不止呢——”

“大鸿胪清河侯崔氏，阳武侯荥阳太守郑氏，平西将军宣城公李氏，平南将军琅琊王氏，甚至于司徒渤海高氏，他们所有的叔伯兄弟连襟姻亲都列侯拜相手握重权啊！”

温惠轻轻‘嘶’了一声，嗯，她家也逃不掉，只是自己的族谱就被人这么念在口齿间，足以见得元恂平日里的妒恨和介怀

明明，明明是他们鲜卑人打下的江山，却偏偏要分给汉人半壁！

“功高盖主啊！”

“......”

将手中毒酒一饮而尽，元恂见元恪仍是一声不吭的模样，他更觉愤极，愤到狠狠将酒盏砸碎在地——这只没骨气的狗！他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就没有一丝一毫铲除这些狗屁的门阀士族，收归皇权的野心吗！

“看啊，他背叛了孤，他不还是太子舍人吗！”

流水的太子，铁打的太子舍人，流水的太子，天子，甚至是朝代，铁打的门阀士族，就算被打压就算被灭族又如何？死灰，依能复燃，继续干预着这个王朝的走向

王与我，共天下

“你以为，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太师吗？”

你以为，他不想踏尽公卿骨，成为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吗！

“.......”

“不错”

愕然，温惠看向身侧坐着的李僖，只见他微昂着头揣着笑，丝毫不介意元恂对他野心的批判，神色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自傲，与快要浮于明面上的——暗爽

“你”

她忽觉面前的少年是那么得陌生，不，他的野心已经不能称之为年少无知，他自然清楚得知晓自己在做什么，看着少年嘴角勾勒起的森然笑意，有个更为恐怖的想法，在温惠心里油然而生

李僖当然不甘心止步于太子舍人，去承袭祖荫当个所谓的侯爷郡公，他渴望比自己阿爷走得更高，太傅，郡王，录尚书事，使持节，大元帅，司徒，太尉太师，他要一步一步，爬上权力的巅峰，让自己的名字，和皇权并肩

怎么做到呢

当然是效仿先贤，先立后废咯

温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彭城王也是皇室子孙，他的孩子，也会是个完美的棋子，好一个董相孟德啊，她知他实性胆大包天心狠手辣，他，倘若有机会，可能真的干得出那种事

圣人如今以孝治天下，尔，能奈我何？

顺臣，忠臣，权臣之间，从来没有完全的壁垒，就像皇室，外戚，士族，他李僖，鱼和熊掌皆要得

“怎么？”

少年的形象第一次在温惠眼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她猛然间意识到，再过一年多，李僖就要加冠成人，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政治家，玩死人眼都不眨一下的那种

虽见身边人神色有异，李僖仍是笑，本柔和的五官却在此刻蓦得变得凌厉张扬了起来，带着轻佻的不可一世，第一次有人这么事无巨细得‘夸他’，李师寔如今内心，一定爽飞了

疯子

温惠下意识想避，却被少年轻巧得握住了手拉过身强迫她与他对视，李僖本就是搭弓射箭骑马打球的一把好手，只是以前蛇信子藏的深罢了，今日既然有人拆穿了他的真面目，不错，也省去了他继续装的功夫

“怕了？”

“怕什么？”

元恪默默看着那从元恂嘴角淌下的一缕鲜红，忽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将局势彻底反转，居高临下得俯视起败者颤巍巍连强撑都站不稳的身子

“汝可曾听闻，御兽之术哉？”

“那潼关虎何等凶猛，还不是被候官，一刀毙命？”

这会轮到元恂沉默了，他忽然意识到外界对这位二皇弟‘喜怒不形于色’描述的，准确性，真实性，畏惧性

“所以呢？”

“他有本事，那孤就比他更有本事，慧如李斯毒如赵高，不还是被始皇压制得死死的？晋高祖司马氏不显于魏武帝，君无镇王土踏江山之威，反倒去怪罪为臣者的野心？嘁，荒谬，无能者的借口罢了”

银袍少年缓缓下蹲，平视着长兄的眼睛，伸出手，擒住了他的肩，一寸寸得用力，嘴角的弧度，至始至终，未减半分

“你做不到，不代表，孤做不到”

“利刃，才是最好用的，何况我等，他有能力，孤便给他施展抱负的平台，官爵，俸禄，都是栓住那虎的铁链，而刀，始终握在孤的手中，我们——”

“我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温惠将手抽出再缓缓得重覆于少年冰冷的手背之上，听着里头的话语，一抹淡淡的笑意，依是在她的唇边慢慢勾勒起

飞鸟择良木而栖，还真让这混不吝，挑到了一块良木

此行就是为了让卢氏安心，让她知道他的其它面，挺好的，知己知彼，为盟者基本的礼尚往来——挺好的，不安分有想法的人，才是在这世道能混得如鱼得水的人

挺好的，跟着您混，有前途

“是君臣，亦是，合谋”

谋一个盛世，朗朗乾坤

汉人的理法，礼仪，制度，就是现成的好用，倘若君主连放权的胸怀都没有，又何谈“明”“仁”，二字呢

说难听点，元恪也并不介意再来一次‘国史之狱’，反正刀在他手上，大不了，鱼死网破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好”

身体传来痉挛般的剧痛，元恂缓缓跪坐在地，在血泊中昂起头，最后直视着银袍少年此刻比日月更璀璨的眸光，废太子，伴着血泪，发出了最后一声悲笑

难怪父皇会看中他！难怪大势会倒向他那边！

“好一个御兽之术，好一个太子！吾佩服！那吾就在天上睁眼看着，这大魏在你们这对移天易日野心勃勃的君臣手中！会变成如何的光景！”

随声落，再无后话，是被鲜血浸透的黑衣，是静悄悄滚落在地的佛珠，满室，空余寂然

废太子元恂，伏诛

而飒然打开宫门直面着如火如荼夕阳的，是新的一位，大魏的太子

他叫元恪

一个时代已悄然落幕，而属于他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碎碎念：少年嘛，就是有野心有抱负的，这章又超大字数，没办法，这卷得完结了嘿嘿，下卷开始写点好玩的，小情侣谈恋爱爽爽爽爽爽爽

“居於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引自《左传，昭公元年》，也是兄弟不睦互起干戈的典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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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