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春山 第41章 孤鸯

倦依香枕坐，慵伴暖炉旁，温惠靠在元华手臂上，静静瞧着那青色鬼面随着射月冷冰冰的语调上下微晃，又不免开始神思游走，深陷遐思

没办法，大概是职业习惯或是性格影响，候官大人讲故事的水平简直是比卢大兄还要灾难级，就是说一枚钱币抛地上还能听两声不同的响呢......咳，将视线默默从某人半人高就算是鞘都闪着寒光的长刀上移开，是很古板的禀报模式，嗯，温惠自诩这个评价简直客观得不能再客观了

大致内容就是文帝派她去监视冯家的一举一动然后——谁说了什么谁干了什么谁和谁大吵一架以及谁又当着谁的面寻死觅活诸如此类云云，而连刚刚情绪大起大落的元嫣此刻都垂下脑袋打起了瞌睡，真是的，难道就没有有趣一点，狗血一点的故事吗？

在场也只有元华听得津津有味，要不说她能跟鬼面候官玩到一块呢，甚至在听到解气处时女子还会拍手连连叫好，将情绪价值给射月提供得满满当当的

“他们活该”

他们骄傲了那么久，第一次蒙此奇耻大辱，自然惶惶而不可终日，但强压之下也有不少人会咬牙暗愤，倘若文明太后还在世，陛下岂敢.....

南平公既然被削了爵，府宅自是不能像之前那般吞山占湖霸敛一方的，男丁不管有无婚配，但凡有爵位在身者皆按品级高低从原府分了一块出来自立门户，竖起高墙，当然，不用再仰人鼻息还是会有人欢喜，可女眷们却只能统归于大兄南平公管教，挤在一个屋檐下，此间郁郁，颇有股树大将倾，飞鸟各投林的颓靡之感

“什么谋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三兄肯定是被那些旧人逼不得已才，呸，都是瞧着我们冯家富贵眼红的家伙，一招行差踏错就如此落井下石，生生将我们往那刀尖上推，要是太后太师还在，他们岂敢如此作践我们！”

南平公夫人如今比跪在冯太师灵位前还要形容憔悴，两只眼用帕子越擦越通红，可还没等她继续倒出几句苦水，就听紫衣少女不客气回道：

“那你到平城去啊，不拦着，来我房里说这些不三不四的作甚”

冯令灿不知为何最近脾气冲得紧，心率极快而杂乱无章，事事都朝着最差的方向进展，可她们又都出不去，冯府外早不知蹲了多少来自各方的暗卫探子，巴不得抓住他们的错处把柄再递一道折子到文帝书案上，继而降下又一道的雷霆

“你房里？”

拜托，就算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南平公夫人其实早瞧不惯冯令灿这自傲性子，又见如今家族蒙灾非常时期她不但不出谋划策替嫂嫂分忧，就连那安慰两句都无，还一味得冲她，心下自然不快，气回道：

“什么叫你房里，这是南平公府，你大兄家，我忍了你多少年你还越发得了意，还真把自己当外头大族的千金女郎了？真当屁大点连食邑都无的女爵位可以当饭吃啊？”

“也不想想，你不过是个没爷没娘阿姊也莫管的破落户，装这副清高的样子给谁看！冯家难道还能缺了你这个女儿不成？也罢也罢，男大当家女大当嫁，你如今也十七了，太子妃是铁定做不成了，你有种就别来求我自己去寻人家嫁吧！好好瞧瞧外头如今谁还瞧得上你！”

“咳”

冯令灿何时受过此等羞辱，气得伏案猛咳，自入冬以后她的身子就一直不见好，如今更是涨红了一张脸，而南平公夫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又不是不争的事实，可这叫她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只违心冷笑，犟嘴回声：

“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嫂嫂你也不必担心，四娘自有大兄做主，冯家的女儿再差再差也能作个王妃，再不济我剪了头发——”

“王妃？”

南平公夫人见冯令灿直到现在还在和她犟，顿时觉着被五条狗八只蛇一齐咬了都没她心里怨愤：

“切，但凡嫁了个跟姓元的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是王妃.....你且瞧陛下那些有实权的亲弟弟哪个不是娶了世家大族家的女儿？陇西李荥阳郑范阳卢，轮的到你一样，还王妃，去山沟沟里做你的春秋——”

“砰”

一阵稀里哗啦

冯令灿是多少自傲的一位女郎，她当然不可能拉下身段和南平公夫人去争个脸红脖子粗，只狠狠将桌案上的茶盅器皿一股脑得扫到地上摔了个支离稀烂，泠泠碎碎戛玉敲冰般的声响，似风击在编钟之上而发出的一阵呜鸣

甚至还有不少瓷片带着热茶飞溅到了她的手背，划出一道令人心惊的红痕

哈......

“你！”

屋内顿时变得一片狼藉，南平公夫人气得跺了跺脚，最终还是将‘疯子’二字吞回了肚里，只转身朝着外头而去的同时斜斜剜了眼跪在帘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侍女，最后逞一句嘴能：

“看着点你女郎，别让她寻短见了”

哈哈......

她用着强硬手段赢得了刹那可悲的安静，听着南平公夫人重重摔门而去的声响，紫衣少女慢慢滑坐到地上，神色空洞似木偶，而那被绫罗绸缎一同连带下的，是一卷卷被翻遍的书册

册上曰：

临江闵王刘荣，汉景帝长子，于前元四年被立为太子，中元三年，坐侵太庙，其母失宠，被废

自杀

统义阳王王临，王莽始建国元年正月初一被立为皇太子，与父皇之妃通奸，预谋变乱刺杀其父，事泄

自杀

南阳王孙和，吴大帝三子，赤乌五年正月立为太子，与四弟鲁王争夺储位引得吴大帝反感，废除为南阳王，意图谋乱

赐死

哈哈哈.....

明明几个月前还......她本天真得以为击鞠场的那次惊魂就已经是少年能惹出最大的麻烦，没想到

谋反......

他倒是一走百了干干净净，她呢，她为什么在当时不拉住他的手再劝劝少年啊，明明，明明没必要走到这一步的啊.....

可就算到了现在冯令灿内心还抱有一丝幻想，你看啊，陛下如此宽仁，就算三兄参与了变乱冯家不也只是被削爵一等吗.....

万一呢，万一只是被废去太子之位，就算是被废为庶人那也比送命要好啊，他死了，她怎么办啊，那些世家大族那么得冷漠利己就算是从前的冯家他们都看不上，更何况现在.....

难道要她去求大兄，去求未央宫的那位赏一个能保障她下半生荣华富贵的好姻缘给她？

那还不如让她也死了，一了百了，哈哈哈哈

缓缓抓起地上的碎瓷片，在侍女们的哭求声中，冯令灿仰起头打量着其上精致的莲花万寿的模样，蓦得，笑出了声

就连渭阳县君屋里的一尊瓷器都是从南方千里迢迢不舍万金运来的青品，就连她坐着的地席都是从西域进献过来的珍奇，她床沿镶着的珠玉一颗便可以顶普通老百姓一年的吃食，可偏偏锦绣中堆起的女郎，却似一具虽美丽却了无生气的空壳

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要那么多爵位有什么用！

都是白纸一张空字尔！！

“我不明白”

“你何为总是致力于用婚姻去折辱一个女子”

“那不然呢？”

那不然呢，她们还有第二条路吗？外戚家的女郎，难道还能有第二条路走吗......

不，她可是文明太后的侄女，她的阿家是公主，她们身上流着同一道血脉，她怎能如此甘心！

没事的，冯令灿慢慢扶着桌案站了起来，挥手拂去拉住她袖子哭嚎的侍女，走到台边打开了窗，由着寒风吹走她所有的心酸与软弱

文明太后姓冯，她也姓冯，她能从一介亡国之奴爬到世间最高的位置，她的出身甚至比她更高贵，她的起点甚至比她更高，她一定也可以的！

她是冯令灿，不是没有阿爷阿家就活不下去的小女郎

去嫁个没什么权势的郡王又如何，被送入宫又如何，你看啊，这世道多少乱啊，想谋反的人这么多，她只要能投对注 ，万一呢，万一就能成功了呢？

哈......

“不哭了？”

是一只金翅雀，悄然停在全开的窗框上，冯令灿冷眸望去，带着赤金面具的候官此刻半靠在绣墙处，手中正兴致盎然得把玩着一枝干枯的桂枝，那枝条尾端甚至还挂着个做工粗糙脏兮兮的小红布灯笼，也不知是从哪顺过来的——反正不可能是朱楼碧瓦的南平公府

“.....我没哭”

“好好好渭阳君没有哭不会哭，别误会，是未央宫那位央本官来看着你，她可怕你没办法和好情郎在一起就想不开寻短见，切，可本官就说吗，一个害你们冯家蒙此大辱还差点啷当下狱的罪人——”

那金面候官将那布灯笼小心翼翼得放到袖中，再将枝条潇洒得一扔

“渭阳君难道还会爱他爱的得死去活来非他不嫁甚至要到殉情的地步不可？切，要是本官，直接一巴掌上去，连带着你那蠢货三兄还是四兄都一刀砍了，有辱太后冯氏门楣的东西，不配，活着”

“.....三兄”

“啧，你怎么跟射月似得这么惜字，都一样，两个都是蠢货，所以说啊——”

灭日忽起身施然来到窗前，用带着皮套的单手按住木框，自携风雪的气势将屋中啜泣的侍女成功吓住了嘴，紫衣少女后退一步，那赤金面具是多么得栩栩如生啊，根根羽翅分明，扎得她眼疼，一如候官接下来的嗤语冷笑：

“你们这些人，都只会为了自己未卜的命运黯然神伤，自私虚伪，心比天高”

冯令灿还未将‘放肆’二字斥出口，却见那窗户已被狠狠砸回原处，和北风一同被隔断的，是候官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你姓冯”

爱？可她的爱人，却是这个国家的罪人

倘若可以，谁又不想义无反顾呢

......

“所以，咸阳王元禧为何人哉？”

那边厢，几位女郎也堪堪结束了话题，温惠睁着“无辜”的大眼，在射月的‘故事’中出现的大多是些熟人，只有这位的名讳，她还是第一次听见

“先帝二子也”

射月抬头，机警得望向刚刚只发出一丁点声响的窗棂，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停着只晃着毛茸茸的脑袋，好奇得打量着屋内光景的小金雀，轻轻啧声，候官在抛下这么一句后，提刀离开了殿内

帝二子啊，那不就差一点就是——温惠垂下眸坏心得想，真是个尴尬的齿序，要不说这么低调做人呢

......

所以说啊，至始至终，太子元恂的身后，都从未坚定得站过一人

他一生遭到过三次盛大的背叛，一次，来自母妃的谎言，一次，来自‘亲信’的叛队，最后一次，他亦将作为一枚棋子，被永远抛弃在他朝思暮想的草原之上

成为被野心反噬的孤狼

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是《红楼梦》里的一句俗话（惜春宝宝），菜狗笔者觉得挺有意思就加上来了ing（致歉）意为：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承担责任

碎碎念：

好困......都是课......哈哈哈哈哈都是开始哈哈哈哈哈

想发疯想发疯w(Д)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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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孤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