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许清玦面如玉琢,白衣胜雪,端坐石凳之上,如在画中,山风卷起他的衣袂微微飘拂,那一股出尘脱俗的气度端不似人间凡物,倒像是一位天上掉下来的谪仙。
要是换做以前,聂兰台早就心如鹿撞,又羞又喜地跑上前去,缠着他东拉西扯套近乎了。
但如今许清玦在她心里与那山石野树无异,既没有想见他,也没有不想见他,总之是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不过既在这里遇见,若是就此掉头而去,倒显得矫情,因此聂兰台步子丝毫不变,继续往前走。
倒是聂云台脚步顿了一下,显然在征求姐姐的意见,见姐姐没什么反应,走得毫不迟疑,才忙跟上去。
路过山亭时,聂兰台上前跟雪花大师见礼,同样也大大方方地向许清玦问好。
毕竟是认识的人,见了面不打招呼总是失礼,还显得刻意。
显然许清玦也没想过会在这里碰到聂兰台,微诧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深色,跟聂兰台姐妹俩见过礼,微笑道:“二位今日来昌宁寺上香么?”
聂兰台“嗯”了一声,道:“明日我大姐要远行,今日我们一起来给母亲和祖母上香。舍妹吃了昌宁寺的素斋,觉得那一道草菇美味,我们便来后山采草菇,大师,叨扰了。”
这话既回答了许清玦,也跟雪花大师搭上了话。
雪花大师当即合十道:“阿弥陀佛,那草菇能得施主喜欢,也是它们的缘法。往此路去,不过拐一个弯就到那片梨树下,施主,请。”
“多谢大师。”聂兰台刚拉着聂云台跨出亭子,就听许清玦在身后叫道:“聂三姑娘,请留步!”
聂兰台停了脚,却没有回头,淡声道:“许公子该改口了,如今我已嫁为萧家妇,请许公子还是唤我一声萧夫人吧。”
这时雪花大师微笑道:“二位施主在此相遇,或有话说,贫僧一介方外之人,不便听闻红尘之事,这便告辞了。”
他说完,迅速收起棋子和棋盘,大步跨出亭子走了。
“萧夫人,”许清玦顺从地改了口,“既然今日在此相遇,在下正好向萧夫人赔个罪。”
说着向聂兰台深深一揖,“上次由于在下管束不力,让那李桨盗了东西为非作歹,以致萧夫人令誉受损。这事说起来在下也有责任,还未当面向萧夫人赔不是,甚是惭愧,还望萧夫人莫怪。”
聂云台对这个让姐姐吃尽了苦头的许清玦有着天然的厌恶,闻言冷笑道:“许公子不必在这儿假惺惺了,若真有心向我姐姐赔罪,早干什么去了!”
聂兰台抚了抚妹妹的后背,淡然对许清玦道:“都过去了,我并未放在心上,许公子也不必再提。”
许清玦温言道:“萧夫人豁达宽厚,在下更加惭愧。”
聂云台觉得这许清玦的每一句话都虚伪至极,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撇撇嘴道:“姐姐,你要是还有话跟他说,我就先去采蘑菇了。”
她说着提起裙摆一溜烟往小径上跑去,丫鬟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瞧着老四满脸嫌恶的神情,聂兰台心里好笑,不过她确实还有话对许清玦说。
“许公子不必如此,那也不是你的错,李桨是受旁人唆使才去做的,不过许公子既提起这一茬,我倒有一事相求。”
她停了一下,神色肃正,“以前是我不懂事,写了许多胡言乱语去打扰许公子,才有李江偷信害我之事。如果许公子那里还留有我以前写给你的信,还请你回去找出来全部烧毁,免得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
“全部找出来,毁掉?”许清玦将她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突然转眸深深地看着她,半晌后才缓缓道,“你这是一点念想也不让我留下吗?”
聂兰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委实是大吃一惊。
这话无论在她成亲前还是成亲后对她说,都是逾礼。而许清玦为人谦恭而清冷,从来言行举止堪称完美,礼数上挑不出半点错处,又一向对她冷眼相待,决计不会把她的东西留做念想。
不知他今日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轻狂暧昧之言?
不过这种吃惊聂兰台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也不想琢磨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不带任何情绪地笑了笑,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清玦没有接话,过了片刻,突然轻声问道:“萧世子待你可好?”
聂兰台又是一怔。
以前她苦苦追求他的时候,他对她从来都是客气疏远,周全的礼貌下掩盖着冷漠,从未对她有过半句问候,像这样的问话,乃破天荒头一遭。
聂兰台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淡淡一笑道;“多谢许公子关心。”
这种问题她才不想回答,回答一个“好”字,像在显摆,回答“不好”,像在抱怨。
而她同他许清玦并无半点干系,哪里用得着向他显摆或者抱怨?
许清玦见她避开自己的问题,眸色深了深,又道:“萧世子待你可好?”
聂兰台见他执拗于这个问题,眼中多了几分冷意,淡声:“我还不知道原来许公子是这种喜欢打探别人私事的人。”
许清玦没有理会她话中的嘲弄,径自道:“若是萧世子对你不好……”
说到这里他却说不下去,只凝目看着聂兰台。
他的眼神让这种沉默显得意味深长,似有几分难以自抑的伤感,又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
聂兰台更加莫名其妙。
她本想脱口问“若是他待我不好你待怎地”,随即又想到,如今自己和这位许公子最好还是不要扯上半点干系,如果吐出那句话,显得自己好像还对他有什么念头似的,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她淡然笑笑,道:“许公子若无事,我就走了,小妹还等着我去采蘑菇呢。”
许清玦没吭声,仍然定定看着她。
他的目光是聂兰台前所未见的柔和,那柔和之中,又夹杂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凄楚寂寥。
聂兰台虽惊讶于他今日的异常,但并不多看他一眼,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当即向他福了一福,转身跨出亭子。
许清玦盯着她的背影,右手微微扬了扬,似想挽留什么,然而终究没有伸出去,便慢慢地缩了回来。
山风卷起他的衣袂袖子,簌簌作响,似是落下满地凄凉。
***
翌日清晨,天刚微亮,筑哥儿和筝姐儿尚在睡梦中,他们的母亲已经骑马出了城门。
为避免聂家一大家子人都去相送,聂瑶台特地早早出发。
只有聂兰台一个去送她,姐妹俩一人骑一匹马,并辔驶到远郊才下马道别。
“姐,你此去只管好好玩。孩子们有我,包你回来之后,他们只跟我亲,认都不认得你了。”
聂瑶台笑骂道:“贫嘴!”
她虽在笑,眼圈儿却倏地红了,握着妹妹的手,哽咽道:“姐姐这一去倒是潇洒快活,只是你就要辛苦了,筑哥儿和筝姐儿,顽皮得很……”
聂兰台笑道:“到了我手里,不出十天,他们想顽皮都没力气去顽皮了。”
姐妹俩说了好一会体己话,才依依不舍地分头而行。
聂兰台回到侯府,两个孩子已经起来了,正由聂云台陪着吃早饭。聂兰台跟他们一道吃了些,便跟筑哥儿商量从今日起开始习武的事。
正说着,白鸽进来通传,萧管家来了。
聂云台料想萧管家找姐姐有事,便领了孩子们去外面玩。
萧管家送了一封信来,说是世子给夫人写的家书。
萧淳誉还有写家书的习惯?
聂兰台将信将疑地拆开信,首行两个硕大的墨字跃入眼帘:“媳妇——”
她心里一动。
笔锋疏放遒劲,是萧淳誉的亲笔没错。
她接着往下看。
“我们跟西戎打了好几仗,他们很狡猾,也很蠢,老喜欢玩诱敌那一套,我们又不是傻,哪里会上当……中了那一箭,瓦耶格的右腿肯定保不住了,我也算给父亲报了仇……”
瓦耶格又是何人?聂兰台一脸黑线。
信很长,满篇都在讲大兴将士如何跟西戎蟊贼英勇作战,她不懂战术,看得甚是吃力,不得不往回重看一遍,才弄清楚,瓦耶格是西戎首领的长子。
信末终于写了几句跟打仗无关的话:“我把元宵那天我们吵架的事跟娘说了,娘骂了我。”
“娘让我写信给你道歉,当然我自己也想给你写信。”
“我知道我错了。但其实你那天也吼了我,我觉得你应该也消气了,不然你不会送护膝给我,对吧?护膝很暖和,但我只救了一对,其余的都被别人抢走了,我还想要几对,辛州实在太冷了。”
瞧这语气委屈吧啦的……幼稚。
落款是“萧淳誉”三个劲拔疏朗的大字。
看到这三个字时,那挺拔人影也随即浮现眼前,眉目疏朗,英姿飞扬,聂兰台莫名觉得还有几分憨态……
她不觉噙了一抹浅笑,目光久久落在那三个字上面。
刚掀起帘子的绿鸭见状,急忙放下帘子转身就走。
蓝鹊从外面端了一盘洗净的莓果进来,差点被绿鸭撞翻。
“你急匆匆地做什么,有火烧你屁股啊?”蓝鹊看着撒了一地的果子,冲绿鸭翻了个白眼。
绿鸭眼珠子贼兮兮地转了一圈,悄声道:“你听我的,待会儿再进去吧。夫人正在看世子写的家书——她边看边傻笑呢!”
“夫人傻笑?”蓝鹊一脸惊喜,“那我去瞧……”
没等她说完,就听到夫人唤她们进去。
聂兰台柔声道:“世子说,西疆太冷,将士们需要护膝。你们去库房里找几匹厚绒料子来,咱们赶着做一些。”
两人应声而去,聂兰台自己研了墨,给萧淳誉写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