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昼短夜长,回到侯府时天已黑透。
洗漱毕后,聂兰台钻进暖洋洋的被窝,伸着胳膊连打了几个哈欠,这才有空问蓝鹊今早交代她的盯着聂云台和二表弟的事。
蓝鹊一脸凝重,如临大敌,低声道:“姑娘,奴婢觉得,您得管管四姑娘了,她、她……”
聂兰台神色一肃:“你看到什么了?”
“四姑娘对二表公子很亲近,二表公子待她也、有点不同,”蓝鹊不知该如何措辞,顿了半晌,仍道,“就是不同!”
上午她跟了聂云台半天,便仔细盯了她半天。
这位四小姐活泼顽劣,见荷花池池面结了一层冰,冻了几条手掌大小的鲫鱼在冰层里,就嚷着要把鲫鱼挖出来下锅煮汤。
几位表小姐都反对,说冰层薄了点,恐怕支撑不了人的重量,别没挖到鱼,却踏破了冰层掉进水里。
那位二表公子起先也反对,但四小姐对他撅起嘴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他立即就同意了。
四小姐却又不让旁人动手,非得亲自去挖鱼,结果冰面上太滑,她非但没挖到鱼,反而摔了一大跤,两个膝盖都流血了。
“那位二表公子也真是,就这么,就这么直接把四姑娘抱了起来!他还想抱着四姑娘回屋,幸好一位表姑娘拦下了他,奴婢便立即与四姑娘身边的福橘把四姑娘抬走了。”
聂兰台蹙眉道:“当时云儿可说了什么?”
蓝鹊道:“四姑娘什么也没说,但奴婢瞧着,她的脸和耳根子都红了,好像有些害羞。夫人,您看这……”
聂兰台没再说什么,只让蓝鹊退下。
要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虽说老四还小,但开年后再过几个月就要满十四了,已经知道少女怀春,这事要是放在她及笄后,就非嫁二表弟不可了。
说实话二表弟除了性子懦弱了点,人品脾气都没得说,读书又好,人也上进,老四跟着他不会太差。
但是,大姑姑是个难缠的,她最瞧不上庶出的身份。若她寄予厚望的儿子真娶了老四,即便是亲侄女,她也不会让这个庶女出身的儿媳妇好过。
如今两个小儿女似乎已经互生了情愫,义正辞严的训斥和苦口婆心的劝导可能会适得其反,为今之计,只能等萧淳誉去辛州后,把老四接到侯府来住,让两人见不了面,再慢慢劝导。
初四这日上午,萧淳誉遣萧管家来蕙茝院,问聂兰台备好了明日给外祖母祝寿的礼物没有。
聂兰台看过安定侯府的人情簿子,知道初五是姜老太太的寿辰,自是提前把礼品备好了,依照旧例办,不增不减,中规中矩,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她把礼品单子交给萧管家,让他去库房把礼品取了直接送到丰华院就是。
“请管家转告世子,我这两天身子不舒服,明日就不和世子一道去襄阳侯府了。”
谁爱去谁去,反正她不会去。
萧管家面露诧色,一般来说新妇都很重视夫家这些人情往来,唯恐落个不好的名声,他家这位世子夫人倒是随性。
萧管家把聂兰台的话转告了萧淳誉,萧淳誉当晚便来了蕙茝院一趟。
聂兰台正在灯下拨算盘,算过年的开支,听见丫鬟通报世子来了,推开算盘站起来,唤声“世子”。
萧淳誉进门就问:“听说你这两天身子不好,怎么了?”
他的表情跟往常一样淡淡的,语气里却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焦急。
聂兰台道:“就是小日子到了,小腹坠胀,腰背酸痛,坐立皆是难忍,饮食也懒进,晚上睡也睡不好。”
她确实是小日子到了,只不过她一向身体强健,从没体验过小腹坠胀、腰背酸痛的滋味,手脚也从来是热乎乎的。
但她肚子痛不痛,谁又知道?
虽没圆房,名义上却是正经夫妻,这种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聂兰台说完,还十分自然地抚了一下小腹。
萧淳誉下意识地去看她小腹,那里平坦光滑,也不知怎地,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一个高高隆起如圆球的画面。
他暗暗咽了口唾沫,赶紧把目光移开。
聂兰台背对着烛火,光影从她后面照过来,给她周身披上一层暖红的轻纱,却把她的脸庞衬得有些晦暗。
气色果然不大好,萧淳誉不觉拉过她把她往椅子里塞:“别站着了,既然不舒服,赶紧叫人去备水,早些洗漱了就去睡。”
“好。”聂兰台从善如流,“世子可还有事?”
“没,没事了,你早点歇吧。”萧淳誉边说边跨出了屋子。
翌日,萧淳誉一个人携礼去了襄阳侯府。
他在外祖家很放松,午宴上与一众表兄弟拼酒,打算不醉不归,谁知正喝道兴头上,大舅父过来拦道:“母亲再三叮嘱了,下午要你过去说说话,让你别喝醉了。”
萧淳誉纳闷,上午他已经去内院给外祖母请了安拜了寿,也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外祖母还有什么话要留着下午说?
不过老人既然吩咐了,他也不好违拗。
午宴散席后,萧淳誉果然被姜老太太打发人来请去了松鹤堂。
萧淳誉自己掀帘进去,见姜老太太斜斜靠在太师椅上,何蕙丹正蹲在跟前给她捏腿,屋子里除了几个贴身伺候的侍女婆子,便没别的人了。
“外祖母,我来了。”萧淳誉跟外祖母很亲近,一进屋就自己找了椅子坐下,“不知外祖母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何蕙丹过来见了礼,并命丫鬟沏茶,然后继续给姜老太太捏腿。
“叫你来自然是有要紧事。”姜老太太道,“你这成亲也快两个月了,对聂氏可还满意?”
萧淳誉不假思索道:“她挺好的,人也能干,把府里的事管得井井有条,也守规矩。”还越看越好看。
“守规矩?”姜老太太嗤笑一声,“你看她今日都不来给我拜寿,这是什么规矩?”
“咳,上午我已向外祖母解释过,内子恰逢身子不适,这才没来,并不是故意不来的,您莫要怪她。”萧淳誉有点为聂兰台叫屈。
姜老太太凉凉道:“那她大闹醉仙楼的事你可知情?还惊动了官府,这也叫守规矩?”
萧淳誉忙道:“醉仙楼的事我全程目睹,可以证明她委实没有做错什么,外祖母是不是听了旁人的闲言,对她有了误会?”
姜老太太语声严厉:“当日你既在场,那她如何报复那生事的妇人和湫山书院的学子,你也是知道的了?”
“知道啊,”萧淳誉纳闷,“怎么了?”
“她那般眦睚必报、小错大惩、狭隘刻毒,你竟没有出面阻止?”姜老太太脸色难看起来,“你竟纵着她如此胡为?”
萧淳誉一脸不解:“外祖母何出此言?她没做错啊,是别人先害她的,她正当反击,怎么能叫眦睚必报呢?何况人家一出手就想把她往死里踩,她又没要他们的命,哪里狭隘刻毒了?”
他说着使劲摇头,“外祖母,不知您从哪里听来的那些话,完全不符合事实,您这对内子的误会真是大了!”
姜老太太气得手都抖起来:“看来你已被聂氏迷惑了!旁人的事,我皆可不论,但她对丹儿做的事,我是断不会就这么算了!”
萧淳誉愕然:“内子对何表妹做什么了?”
何蕙丹闻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依旧低着头默默给老太太捶腿。
“就是不知道她对丹儿做了什么,我才恼火!”姜老太太不胜恼怒,“聂氏一个字不认,丹儿又一个字不说,为着不伤她的体面,只把委屈吞在肚子里,叫我干着急!”
她把初一那日何蕙丹和聂兰台两人在屋里说完话,何蕙丹就回去大哭的事讲了。
当然字字句句,都是指责聂兰台欺负了人还不认账,心疼何蕙丹受了委屈还要替她全面子。
萧淳誉看向何蕙丹,耐着性子道:“何表妹,内子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回去问清楚后定然秉公处置。”
何蕙丹这才抬头,慢慢朝他看过来。
她的眉毛描得极细,透着不堪重负的娇弱,眼睛也是狭长妩媚的凤眼,眼角微红,眼中含泪,娇艳的红唇微微抿起,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坚忍来。
“表哥不要问了,没有什么。”
她纤细的脖颈缓缓摇动,姿态优美苏徐,“我已和外祖母再三解释过,真没什么,只是她疼我,以为我受了委屈,偏要追究,我真的没什么事。”
她深深凝视萧淳誉的脸,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再说,家和万事兴!”
姜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你如此柔顺宽厚,碰着同样的人,自然是皆大欢喜,碰着不知好歹的人,就只有受苦的。我老了,护不了你几年了,一旦我西去,你可怎么办呀?”
她说着也伤感起来,看着自小养大的外孙女,眼圈泛红。
何蕙丹和萧淳誉忙道:“外祖母定会长命百岁的!”
“誉儿,”姜老太太肃然看着萧淳誉,“不是我对聂氏有成见,故意挑她的刺,实在是这门亲事一开始就不合我的意。”
“聂氏在京中什么名声我也是听过的,你父母急急定下她,我原说过不妥,奈何你父亲重情义,感恩她祖母当年的救命之恩,我又是外祖母,做不得主,这才让你父母不顾旁人指点,硬定了她。她若向好,那萧家就还有她一口饭吃,她若不向好,拼着我这把老骨头不要,也是要拆了这桩婚的!”
说得她好像能做萧家的主一样。萧淳誉简直想不通这老太太哪来那么大的火气,皱眉道:“外祖母放心,内子虽然名声不好,可人并不坏。这两个月我暗中观察着,她行事稳妥,不是胡作非为的人,外孙对她还算满意,拆婚的话就请外祖母不要说了。”
姜老太太没好气道:“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家,哪里看得清后宅妇人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面上装装,谁不会?要紧的是肚子里有没有坏水!我看聂氏不是个厚道的,嘴又利,脸皮又厚,你别被她吃死了才是!”
萧淳誉道:“她挺厚道的,街上遇见不平的事,还会替人抱不平……”
“看来你是完全被她迷惑了!”姜老太太重重一拍椅子扶手,“她既那么好,怎么就你一个人看得见,旁人都看不见,难道旁人都是瞎的?”
萧淳誉道:“那是有人陷害……”
“够了!”姜老太太脸色发黑,“今日叫你来,不是听你说聂氏有多好的,而是告诉你,聂氏大有问题,让你警醒着些!自古娶妻不贤弄得家破人亡的,数也数不清,你父母不在身边,你祖母又不肯盼你好,这些话也只有我提点你,你要放在心上!”
“外祖母,即便内子不贤……”
萧淳誉还待替聂兰台争辩几句,姜老太太已经挥手撵人了:“你回去吧,好生记着我的话!”
何蕙丹提出去送萧淳誉,姜老太太没有反对。
出了松鹤堂没多远,萧淳誉对何蕙丹道:“表妹送到这里就行了,天气冷,赶紧回去吧。”
瞧她娇弱得像根柳条似的,在寒风中一颤一颤,萧淳誉真担心她会被吹跑。
唔,还是聂兰台那样的女子好些,体格强健,心志也坚韧,冒着大风雪走几十里路一点事都没有。
他本来是好心一句话,却叫何蕙丹霎时变了脸色,美眸中一下子蓄满眼泪。
“表哥是讨厌我,所以才着急赶我走吗?”
萧淳誉愕然:“怎么会,我是看你身子弱,风又大,怕你被冷风吹坏啊。”
何蕙丹含泪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见面,我想和表哥说说话,表哥却让我走,看来我们从前的情分果真不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