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孙明达如何询问,王纪美绝口不提半个字。
先前孙明达对傅朝瑜的偏见太深,总觉得出身不好的孩子德行也不好。这回便是告诉他这策论是傅朝瑜写的,只怕他也还是不相信,弄不好还会多番挑刺,白白坏人兴致,他实在不愿意听孙明达排挤小傅。不若等成绩出来之后,直接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看他日后还会不会以身份论事……
孙明达问不出来,遗憾不已,转而问起这篇时务策能否给他带过去。
这么个好苗子,他舍不得放手。
王纪美狐疑地盯着他看了两眼,旋即迅速夺走文章。
这孙明达如此殷勤,该不会是想跟他抢学生吧?
不成,拜师之事得提上日程了。
孙明达讪讪地收回了手,还嘴一句:“不给便罢了。”
怎么一副防备他的模样?果然人这年纪一大起来,就容易变得神神叨叨,回头他自己打听。这样学问扎实的监生,他不可能打听不出来。
这日下午,傅朝瑜下课后照例来了博士厅给王大人誊抄文章。
他今日过来时还碰到另一人,是他那日见到被人欺负的律学班的学生,名叫周文津,与傅朝瑜差不多大的年纪,身量偏瘦,观之可亲。
周文津冲着傅朝瑜点了点头,他已经问好了题目,以为傅朝瑜也是过来讨教问题的,遂快步离开,不打扰他请教。
傅朝瑜以落魄商贾之子出身却进了国子学,此消息在杜宁的授意下早已不胫而走。就连他这个律学的学生都听了不少,知道傅朝瑜不仅父母双亡,听说还有个身在冷宫、不受宠的皇子外甥。
周文津自己出身也不好,对同样落难的傅朝瑜也多了些感同身受。国子学难待,倘若他能得王大人的照拂,应当能好受许多,起码不会被国子学的监生明着欺负。
傅朝瑜却也对着他的背影驻足良久。
久到王纪美忍不住轻声问:“怎么了?”
傅朝瑜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将那天的事儿说了出来。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这些事儿,便是在后世也是屡禁不止的,傅朝瑜因为自己小外甥的遭遇对于这类恶性深恶痛绝。若是国子监能重视,这些出身贫寒的学子们应当能过得更好些。
说完,傅朝瑜也反思了一下,他之所以在王大人面前无所顾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明白了王大人对他的纵容。傅朝瑜不知道王大人对其他出身寒微的监生是否如此,但是对他,王大人总是多番维护,这也给了傅朝瑜坦白的底气。
王纪美闻言也是沉默良久。恃强凌弱这种事,在什么地方都有发生,便是做了官、入了朝堂,小官也会被更大的高官欺压。他也是看不惯朝堂风气,才退居国子监教书育人的。
国子监中,这种明目张胆的施压好解决,可是私底下那些隐形的欺压,谁又能杜绝呢?放眼朝野内外,富人欺压穷人,上位者欺压下位者,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王纪美对此持消极态度,他不觉得这种事能从根源上斩断,不过他不愿意傅朝瑜也跟自己一般避世,于是便道:“我会让绳愆厅的人多盯着些,每日多巡查课堂、学舍、膳堂几次,若是碰见欺压同窗之人,必定加以严惩,以儆效尤。孙大人那儿我亦会嘱托他对此事上点儿心,只希望此次考试过后,这股不正之风能够消弭。”
这大抵是奢望,不过若是孙大人当真能强硬到底,国子监风气肯定会好转的。傅朝瑜也明白,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得徐徐图之。
这事儿先放一边,王纪美与傅朝瑜第一次提到了拜师这件事。
傅朝瑜都惊了。
拜师可跟他入国子监可不一样,拜师过后,便是正儿八经的内门弟子了!王大人乃状元出身,做过太子太傅,朝野内外门生无数,不过是不喜朝中风气且年岁已高,这才请旨来国子监养老。这样的师长竟要收他为弟子,傅朝瑜一时间被这天大的喜讯给晕得七荤八素。
王纪美眉眼慈祥:“朝瑜可是不愿意?”
岂敢?
傅朝瑜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两步,撩开袍子伏身行拜礼:“承蒙先生看中,弟子铭感于心,日后必潜心向学,以报先生再造之恩。”
王纪美亲自将弟子扶起来:“你既行了礼,这拜师之事便算定了。待考试过后,便在博士厅行拜师礼吧。”
傅朝瑜无有不应的。
回去后,傅朝瑜便跟陈淮书、杨毅恬二人透露了自己即将拜师的事儿。二人颇为他高兴,不过杨毅恬也只高兴了那么一会儿便又消沉下来。
他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过于懒惰,从未用心读过书。若是他勤快一点,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考试给吓得日日不能安寝。
傅朝瑜见他这样总考前焦虑也不是个事儿,遂跑去寻了将军府打点好的那位大厨,说尽了好话才哄着他做好了三杯奶茶。
大厨也没想到这个学生鬼点子能这么多。
奶茶如今也有,不过是咸口的,茶水煮开后加入奶油和花椒,亦或是盐、香料等,外头人都这么喝。不过今儿尝过傅朝瑜的甜奶茶后,大厨竟觉得这么做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本想问问傅朝瑜能否在膳堂卖,转念一想,膳堂已经白得了人家那么多菜谱,实在没脸继续空手套白狼。算了吧,是国子监监生不配。
傅朝瑜拿着奶茶回去分食,成功安抚了杨毅恬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香甜可口又醇厚的奶茶,一下子就俘获了陈、杨二人的味蕾。杨毅恬沉浸在奶茶的奇妙口感中,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了。
傅朝瑜其实有些好奇:“你们将军府世代骁勇,家中几位兄长也都是武将,为何到你这儿反而从文了?”
杨毅恬吸了一口奶茶,闷闷地道:“我是被父母留下来陪祖母的。”
他们家的男子无一不是上阵杀敌的猛将,只是男嗣镇戍边疆,便没有人奉养祖母了。在黄氏怀小儿子的时候夫妻俩便打定主意,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都得留在家中常伴长辈,好让老太太能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杨毅恬委屈地道:“我小时候也习过武,他们怕我去疆场,非得让我读书,可我实在不喜欢读书做题。”
他确实没有读书的脑子,想从武家中又不支持,于是便成了现在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尴尬境况。
他苦恼:“我就怕我以后一事无成,一直靠家里养着。”
傅朝瑜跟陈淮书听着,也是百感交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傅朝瑜只能安慰道:“若实在不喜欢读书,往后可以发掘一下别的喜好,总能找到自己擅长的。”
杨毅恬胡乱地点点头,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虽然他祖母跟母亲觉得他什么都好,但是杨毅恬自己清楚,他从小到大从未办成过一件事。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杨毅恬慢慢品着奶茶,这饮子真好喝,回头带回去给祖母跟母亲尝尝……
今夜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安眠了,只是再不安,该来的还是如期而至。
此次联考,国子监所有学生没有一个敢缺席。孙大人撂下话,凡弃考者自动视为退学。
如此,谁敢弃考?
巳时未至,不少监生便颤巍巍坐在学堂里了。平日里亲切的书案,眼下多了几分陌生;后面进来的先生们,那就更显得面目可憎了。
联考很快开始,考场很快肃静。
先生宣读了考场纪律,考卷从后往前,逐渐发至每个人手中。
考卷一到手,傅朝瑜便从头到尾通览一遍。今儿上午考的是贴经,贴的都还是大经,大都是《礼记》、《左传》等。
所谓贴经,其实就是后世的填空默写,只考察学生们对于经典文籍的熟识程度,只要文章掌握的熟练,都能写的出来。
题目不难,对于傅朝瑜他们这些基本功扎实的人来说闭着眼睛都能写完,只要没有错字就能得高分,甚至是满分。然而对于那些临时抱佛脚的监生来说,这些题可就太难了,一个字都不能错。
不少人前一天还能背得头头是道,这会儿一紧张便什么都忘了,有的还能磕磕绊绊的写几个字,有的蘸满笔墨却脑袋空空,哆哆嗦嗦,迟迟都下不了笔。
上午过去,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如丧考妣。
几个博士午憩时也围在一块议论。先前从未联考过,六学之间也没有真刀实枪比较过,今日同考一张考卷差距便出来了。先不论其他,单单上午这一门考试,律、书、算三门监生就远要比国子学监生学得扎实。
看来这出身好,却也并不意味着脑子好。若再这般不思进取,国子学这群人就彻底废了。
到了下午,考试内容明显比上午更难了。下午考的是杂文和策文,要求诗词赋各写一篇,策问两篇,一长一短。没有统一答案的东西,比有答案的更让人闹心。
傅朝瑜他们学堂的监生们就没几个是认真读书的,碰到这样的题目,两眼一抹黑,哭都不知道怎么哭。上午还能勉强做两道,下午直接就没一点儿指望了。
杜宁急得抓耳搔腮,左顾右盼。
他这位置不好,左侧方是陈淮书,右侧方是傅朝瑜,这两人全神贯注,奋笔疾书。哪怕不知道他们俩人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单单看着落笔的速度,便叫人不安。
杜宁越看越急,越急脑子便越是一团浆糊,甚至他还有种想去如厕的冲动,可他考前分明已经去了两趟茅厕。杜宁快要憋死了,继续张望了一会儿,冷不丁对上孙大人锐利的视线。
嚯——
杜宁吓得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慌忙低头,掩饰一般地在稿纸上胡乱写了几个字。
老天爷啊,快救救他吧!
考试时间一个时辰,然而这对不少人来说根本不够,即便再给他们一个时辰,甚至十个时辰,他们也依旧做不来诗赋,写不出策论。
直到时辰结束,他们还在苦苦挣扎。
不过收卷的助教并没有给他们机会,毫不留情的抽出了卷子。若有反抗不从者,做零分处理。
众人心都在滴血!
太残忍了。
孙明达将他们凄苦的神色收入眼底,见他们如此做派,孙大人这里说不出的愤懑失望。这些人的父兄都是朝中栋梁,他们本也是应该是人中龙凤,可是瞧瞧他们,这都自甘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如今考也考完了,是该给他们长点教训了。
孙明达面色凝重道:“想必尔等也好奇成绩,不急,成绩两日后便会出来,届时,诸位家中自有人前来领取诸位考卷。”
众人:“……!!!”
要命!怎么还叫家长!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告知他们!
大难临头倒计时……
说句题外话,自从工作以来,感觉写小说有点力不从心了,越来越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