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八月,赤日炎炎。
接天莲叶半蔫,绿藤叶都被晒得起了卷儿,整个萧洇县像刚从蒸笼里出来的,闷热得人手一把扇子,家家户户开着小轩纳凉。
县里的水司坐落在东南边,才用过午膳,司里的官员都还没到齐,三三两两的,正在闲聊,坐得极其零散。
坐在中间的男人拍了两巴掌示意安静,道:“你们可还记得江绾那小丫头?”
其余人都是一愣,一个识相的及时附和:“江水工?哦……她不是就快要被革职了么,也难怪,前些日子频频出错,她一介女流哪里担当得起在水部的职责唷!”
“不错,”李大,也就是方才说话的男人,听到这话才满意地笑了,假惺惺道,“她引咎辞官,我们几个兄弟也要多多理解,小丫头片子嘛,水部这条路可不是好走的……”
“是啊,李水工所言甚对!”
“哈哈哈,在下猜,恐怕她熬不过本月!”
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而至:“什么熬不过本月?”
江绾踏过水司的门槛,绿色官服衬得她皮肤皙白,沉静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所有人,被看到的人无不心里一惊。
她却是心中没什么波动。
此江绾非彼江绾。这个古代的江绾是个可怜的小孤女水工,前几日受不住同僚的排挤自缢了,她却是从现代而来,还是一名水利工程师。
这个国家叫做大梁,位于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水灾旱灾都异常的多发,但水利行业相关理论却算不上先进。
经由江绾这些时日的观察,大梁的水利知识大约还处在汉代时,不少官员治水还得靠求神拜佛问问上天旨意,大运河这样的大型水利工程自是没有,辘轳这样的提水工具都还没出现。
不过么,专业对口,论起水利,江绾就没有怕过。
她垂眸。
这群人就是害死原主的罪魁祸首,其中那个叫李大最为猖狂,明里暗里不知对“江绾”施压过多少次,既然阴差阳错进入了原主的身体,她自然是要帮原主报仇雪恨。
江绾再度道:“什么熬不过本月?”
李大也是起了一身寒毛,复又眯眼笑道:“噢,江水工来啦,没什么,哥几个就随便说说。不过,多提醒江水工一句,治水可不是靠点皮毛功夫就能解决的,我司里,凡是没有真本事的,都不如趁早收拾了行囊滚出去!”
有他带头,其他人自然也是一拥而上:“李水工说的是!”
“想了一想,若我是李水工说的那样啊,当真不如一头撞了墙去!”
“张兄言过了,但放在我身上,我自然是要自己就乖乖离官了的……”
见江绾不说话,这群人越来越过分,有的没的,一通乱说,话里话外都是让她赶紧滚出水部。
她静静的,忽而一笑。
其他人身上那种发毛的感觉又来了,纷纷打了个冷战。
“没有真本事……”江绾表情像是在琢磨这句话什么意思,然后道,“你们是在指自己吗?”
“什么?”
众人一愣,然后怒了,李大尤为怒气冲冲,冷笑道:“是在说谁,江水工自己心里清楚!”
江绾随意地翻了翻原主的记忆,清浅地笑了一下,道:“我自入部三年半以来,大大小小治理过四十余起水灾,幸获百姓交口相赞,才能有如今的水工职位。不似张水侍这般,在水侍一官上稳扎稳打了十年。”
听到她说完,李大一行人脸都青了。
这简直是**裸的嘲笑……
水侍和水工,虽是只差一字,背后意义却是天差地别。
在这个小县的水司里,水工只设两位,可以说就是除了水司长以外众人的头儿,能力要求也更高,防洪、灌溉、抗旱、水文……还有一些水利工程的图纸设计,水工都得会做,江绾能当上这职位,自然是有真本事的。
而水侍高不成低不就,当了十年还没升官,她这一句话,无异于将那姓张的放在明面上鞭打。
他们刚才也就依仗着着资历更久的李大作威作福,那层皮被扯掉了,现在就噤若寒蝉。
江绾可不惯着他们,冷声道:“上次交由张水侍做的县里灌溉,你可曾做好了?听闻不满可是未曾少过!”
那人急忙辩解:“我……”
江绾接着道:“还有,魏舟侍,今年下半年的县里船只总计为何还没算好?上半年的数量又为何出了那么大的差误?我急着要总计,你却在此谈笑生风?”
“最后,李水工,”江绾笑了一笑,“我叫您一声李水工,是还尊敬着您,但听闻上次小西村的水灾过后,百姓们对李水工的怨声载道就多了很多。”
李大怒目而视,“上次我确是有失误,那又如何,轮得到你来提意见?!”
江绾立马判断出来——这人在心虚。
为何心虚呢?
他人自是不知,但江绾却是有了原身的记忆。
小西村位置特殊,本就是水灾的高发之地,几月前江绾就给小西村做好了防洪堤的图纸规划,却被同行的李大半路插手。
他钱欲熏心,擅自修改计划,把拨款侵吞了近半,最后,不仅防洪堤规模缩小,搭建防洪堤的重中之重木桩材料还变成了被翻新过的烂木头。水灾一来,防洪堤立马崩溃,大半个小西村都被淹了。
而这事之后,李大自然是对心知肚明的江绾多加针对,甚至到了迫不及待把江绾赶出水部的地步。而江绾自然也是承受不住精神上的折磨,成天行尸走肉地工作,频频出错,让她还在观察阶段的水工职位岌岌可危。
江绾淡淡道:“我自是要管。”
李大嗤笑:“就你……”
江绾不管他,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对众人道:“已是未时,还不快快工作。”她又微笑:“或者,你们是要和我再谈谈吗?”
那些人立马作鸟兽散,好似江绾是活阎王。
江绾转身,回到自己的那方桌子旁,提笔作画,速度不快,是对毛笔的不熟练导致的,但画图游刃有余,不多时,一座防洪堤的雏形跃然纸上。
她不仅管,管的还是小西村的防洪堤!
她从二十一世纪而来,古代技术和现代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但很多理论还是共通的。
例如区块排水问题的考虑,例如防冲结构设计,又例如还要合理设定堤顶高度……不过还好,来的这些天,江绾在小西村都将这些东西一一实地考察过了,因此很快设计出来。
江绾在博士阶段研究过生态水利,她眼睛尖,一眼就能看出来,小西村的地形再适合不过围堤防洪。
这是针对蓄滞洪区低洼洪区的常用方法,小西村地势不高,积水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围堤则就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它能极好地利用积水导致的小西村软土地质,只要用含水量较高的土料填筑堤身,再加之逐层填筑辅料,经由加固、筑牢后,就能起到良好的防雨防洪作用。况且,施工时间还短,作紧急避险用再合适不过。
画完,江绾目光流露出惋惜,叹了口气。
她做这些都不在话下,但这个时代的各种技术还都太落后了,如果能有混凝土,钢筋这些材料……哪怕是水泥也好啊,还有电脑,gps系统。但凡有一样,这次都能事半功倍。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脑海里倏然响起一道声音:【叮,恭喜宿主绑定水利模型系统!】
【这是什么?】江绾不动声色。
【初始积分为0,本系统具有现代计算机的所有功能,可三秒内得出十位数以内的所有演算结果!数据库里还具有现代的所有水利设施模型,还能实时模拟任何宿主想建造的水利设施!】
【请宿主尽快完成初始任务:建造围堤,让系统见到宿主水利方面的才能,否则将被抹杀!】
江绾蹙眉:【抹杀?】
【是的,宿主灵魂为系统从现代带来,检测到宿主水利方面的天赋极高,还很敬业,为了工作猝死,是绑定的不二人选。】
【……】
【但宿主请尽快完成初始任务收集百姓信服度,否则将无法收集到启动系统的足够能量!】
到了下班时辰,司里对江绾怕的怕惧的惧,李大更是被她反讥一通如鲠在喉,总之都不愿意多看江绾一眼,全都跑了个干净。
她暂且按捺下方才对系统的惊讶,走到司里的一扇木门前,敲击两下。
门开了,水司长见是她,讶异道:“江水工?”
江绾拱手道:“司长。”
“先进来罢,喝口茶再说,对了,你找我做什么?”
江绾目光一闪:“下官有一事禀告。”
茶沏好,水司长和蔼地笑了笑。他年过五十,精神却十分矍铄,只是最近因为县里百姓对水司的各种不满,眉间平添了两分忧愁。
“说吧。”
江绾浅浅地笑了下,似乎将要开口,却仿佛无意打翻了茶水,连忙低呼一声。
她掏出手帕擦拭,手被烫得通红,嘴上歉意道:“都怪下官!”
“这……你可别烫到了,不要紧!”
“不,很要紧。”江绾忽而道,“这次的茶水为下官不小心打翻,乃是**,尚可亡羊补牢。”
她垂眸:“但洪水却是天灾,非人力之所能及,倘若已经酿成大祸了……又如何补救得过来呢?”
水司长皱起眉,想起这月内的事情:“……你说的可是小西村?”
江绾道:“司长智谋过人。”
这便是承认了,水司长心里一明。
“司长回想这次的水灾,可曾有哪里不对的?”
水司长面上一凛,眼神炯炯地看向她,等着回复。
江绾摊开湿成一团的手帕,道:“下官的这张手帕乃最基本的棉布所做,虽然朴素,却是实用的。可如果它被浇上了层蜡封了起来呢?那样只是别致,华而不实罢了。”
她一顿,“就像建造堤坝最重要的材料,万万不能只看表面,不然内里早就不知烂成什么样子了。”
水司长深吸一口气,蹙紧了眉。
“你想说……李大?江水工,这可不能信口胡言!”
江绾眼神坚毅:“司长,这件事情,下官可以证明!”
气氛紧张起来,水司长目光深深:“你如何能证明?”
李大有点偷鸡摸狗的小习惯,他向来是知道的。
但李大每次都能做到不留把柄,长此以往,他就也无术可支,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李大在水部做了那么多年,多少还是有些真才实干在身上。
江绾暂且不答,列举异象道:“近来天气闷热异常,动物们比人更为敏感,小西村的猫狗们躁动很久了。”
“而且大人也知道的,水随山而行,下官曾多次去小西村考察,发现这几日山体总是有不正常的响动,这可是来山洪的前兆啊……卑职敢断定,半月内,必然还会有次洪灾!”
水司长惊愕不已,就见着江绾跪地,声音铿锵有力:“恳请司长让江绾去小西村治灾!”
现代有句俗语,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不久要来到。
这是最简单也最常用的判断方法,梁国也有类似的句子流传。
江绾却不其然想到了另一句古话:是岁,春夏旱,至秋八月雨,河南尤甚,平地深五尺,河决,漂溺田稼。
近些天的大旱,真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吗?只要捱过去了,百姓们的生活方可回到正常的步子上?
常言道,反常必有妖。
水灾旱灾从来都不是两样对立的东西,它们可以说是相依而生,甚至是相互依存。连天的大旱无异于敲响了警钟,提醒江绾,洪灾仍旧可能咆哮着袭来。
“而李大此次作恶的证据,”江绾铿锵道,“半月后,我亦可同时带回!”
水司长紧紧蹙着眉,不放过江绾的一丝一毫表情。
“但下官此次一行,有个要求。”江绾道。
水司长静默了一会,“直言便可。”
“下官恳请……保住水工职位,我对水利一片赤诚之心,只望可为君效力,为民尽心,在水利事业上造福民生!”
不知过了多久,水司长呼出一口气,道:“好。”
终于争到令人满意的结果,江绾如释重负,随即安定下了心。
是岁,春夏旱,至秋八月雨,河南尤甚,平地深五尺,河决,漂溺田稼。——《旧唐书 卷三十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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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