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剧烈颤抖,马甲扣着的表链也跟着晃,怀表从口袋里震出来,垂在床上。他握住怀表,所有的怒气被那块亮闪闪的东西吸收包容,他目光黯淡下去。
“我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爸你现在身子骨硬朗能照顾她,可你能照顾她一辈子吗,我也是为她好给她后半辈子找个依靠。”
猝不及防,石岩和男家属对上眼,对方脸红脖子粗,她小声道:“病房禁止大声喧哗。”
收了瓶子,她迅速逃离这场纷争。
医院里这样的争吵每天都在上演,这人好好的时候这日子能过就过下去,一旦生了病,不仅不能照顾别人,还得被人照顾,就成了累赘。
情况好一点的,家庭和谐幸福,病人是捧在掌心里的宝贝,无论小孩老人,都时时刻刻被人念着记着,病房也是欢声笑语。
情况不好的,一场小病小灾就成了引爆家庭的导火索,累赘是没有话语权的,闹得妻离子散分崩离析的也不在少数。
每个家庭总有些别人无法插入的恩恩怨怨。
老病人走了,带走一些恩怨,房间腾出来。新病人来了,住进去,新的琐事纠葛又将在病房上演,石岩见过很多。
吵闹只是片刻,下午张晚松爷爷进行治疗的时候一切恢复平静,家属削苹果,喂给张晚松爷爷吃,完全没有早上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
有人推门进来,声音在石岩背后响起,“爷爷……大伯。”
这个声音和停顿莫名熟悉,她回头看,正巧那女孩也在看她,对视几秒,女孩比石岩更先喊出声,可晴拉白大褂的衣摆,叫道:“……石岩。”
“晴晴,你认识人家?”张晚松爷爷眼睛亮了亮,“过来,到爷爷这儿来。”
能和可晴扯上联系的家人,石岩只听说过三个,传说中的爷爷、爸爸和妈妈,还是听刘鹏老师提起来的。
27床对应的应该就是爷爷的角色。
如果张晚松爷爷的孙女是可晴,那上午争吵的婚姻和出嫁不就是指……
可晴捏捏她的手,凹进去的脸颊圆润了一些,小脸红扑扑,声音也软软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把她全身都扫描一遍,生怕认错了人白白欢喜一场,“你在这里呀。”
石岩向张晚松爷爷说了急诊的事情,惹得他老人家眼中挂泪,“谢谢你石岩,那次要不是急诊救晴晴一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拉过可晴,拍她的手,“真没有礼貌,怎么能直呼名字呢,晴晴叫姐姐。”
“这个没关系的,急诊老师们都喊我的名字,可晴听得多就学会了,她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可晴挤眉弄眼,道:“石岩……石岩,石岩。”
“诶嘿,来劲了你还……”石岩点点可晴的额头,“乖乖地坐在你爷爷身边。”
一直待在爷爷身边吧,他很爱你。
她无心偷听可晴家的**和家事,可两只耳朵不是白长的,听个大概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晴的幸福,只存在于爷爷给她造的象牙塔中。
如果张晚松爷爷倒下了,她不知道下次看见可晴会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身份,是一个人快快乐乐,还是沉重地拖着一个深渊。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巴不得27床赶紧出院,变成一个骨架坚硬的保护伞。
有她在,27床一口肉都别想吃。这不是多吃一口肉少吃一口肉的问题,是关乎胃粘膜溃疡程度的严重性问题,关乎疾病愈后。
她下意识道:“二次入院,千万不要再吃烧鸡,你的胃承受不了,我会好好地看着你。可晴你也看好你爷爷。”
可士兵般点头:“嗯!”
可晴大伯点头:“我也看好他,年纪越大越犟……诶你怎么弓着背身体不舒服?”
石岩扶腰,苦笑道:“腰疼,老毛病了,没事。”
张晚松爷爷大手一挥,“这可不能拖着,腰不舒服就治一治,做做艾灸什么的,我以前腰间盘突出,闲着没事就做做艾灸。”
“药店买两副治腰肌劳损的膏药贴一贴就行,我记着有款两只老虎牌的膏贴很好用。”下了班就去买,老毛病好久都没犯了。
她推治疗车到护士站,忙别的治疗。
意料之外,她很快见到可晴的爸爸以及后妈,27床探视的家属聚在一起,病房里商讨着什么。
他们在讲可晴的婚事,而小小的当事人被张晚松爷爷支走买糖果去了。
石岩换液体时,两个男人围坐床边,女人站在床尾,她摘下贝雷帽,亮泽闪耀的长指甲抠帽子的网纱,慢悠悠开口。
“张可晴早早嫁出去才是对她好,我上周做孕检,孩子一切征象都好。只怪她亲妈没带走她,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受苦。”
可晴爸爸道:“爸,不是我心狠,我实在没有精力照顾她,你一直带她在身边也不是事儿。”
几个人轮番发言,摆明立场,每个人都是哭丧着脸,自己多么多么不容易,好像他们遇到的所有不幸都是可晴造成的。
石岩离开病房前,张晚松爷爷掷地有声,“除非我死,否则谁都别想扔下晴晴!”
推开门,可晴站在门外。
可晴抠着手指甲,低顺着眼道:“爸爸大伯爷爷又吵架……因为我吗?”
她没法回答,因为给不出可晴想要的答案,更因为……这件事没到最后的死局,或许还有转机。
张晚松听到门外的动静,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大家噤声,病房瞬间安静下来,“晴晴回来了,正好餐卡在你口袋里,你去帮爷爷打晚饭!”
可晴掏掏口袋,果然摸到医院餐卡,“好。”
接收新的任务,可晴扭头就忘记了争吵,满心满眼都是怎么去营养餐厅,是走大厅共用人挤人的电梯,还是抄近道走楼梯。
想了想,她决定走楼梯。
石岩道:“刚好我也下班了,你等我五分钟换衣服,我跟你一起下去。”
营养餐厅紧挨医院正大门,离住院楼却远,八栋楼方位都不一样,里外互相穿插,住院病人有时候都能迷失在迷宫一样的楼里。
石岩跨坐在金属餐凳上,手指敲着桌子,“你去买饭,我坐这里等你,我耳机忘在科室了,顺便跟你一道回去看看。”
正是饭点,营养餐厅各个窗口排成长龙,长龙的身子折好几折,弯弯叠叠,人也就埋没在饭香里。
十分钟过去,石岩还能等得住。
二十分钟过去,石岩托住下巴,百无聊赖。
三十分钟过去了,她撑着桌子站起来,活动活动麻木的腿。再好吃的饭,人再多的窗口,半个小时也够排了吧。
九个窗口她按个搜索,没看见可晴。第一遍搜罗完,餐厅的人都快走完了,几个保洁大妈围坐,喝稀饭聊闲天,还有三个吃包子的年轻人。
难道可晴没等她,一个人回去了?
想是这么想,石岩又坐了半个小时。打饭窗口的工作人员擦净台面,拉下窗口挡板,灯也灭了,保洁大妈拖着扫帚从后门走出去。
也许可晴真走了。
消化内科的路线在石岩脑子里过一遍,人也就到科室了。她穿着便装,敲敲病房门,得到应答后推门进去。
“晴晴你怎么才回来,今天的饭菜很稀奇吗……”杂志一歪,露出张晚松爷爷的小圆头,没看见意料之内的孙女,他微笑着对石岩道:“晴晴在你后边吧。”
故意和他开玩笑呢。
他等着晴晴猝不及防从身后跳出来,一手拎饭菜一手提糖果,开心地呲着牙扑到床边。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次换石岩先开口,她小心翼翼,“可晴不在这里吗?”
只看石岩的脸色就能预料出什么,杂志页脚捏得变形,张晚松爷爷揪着脸皮,皱纹耷拉下来,苍老的声音如同干枯树皮刮擦地面。
“晴晴没回来过……”
一句话耗干他所有的精气,张晚松爷爷手捏得发青,忽然又瘫软在床沿,颤抖的手拽掉被子,胡乱踩着拖鞋,“我去找晴晴……”
输液吊杆撞着墙乱晃,输液管道扯着他离不开床,“晴晴是我和爱人从小看到大的,我是个不幸的人,失去爱人就够了,不能再失去这唯一的念想了……”
石岩摁着他枯瘦的肩膀,怀表扯落,在地上撞开表壳,指针指向九点钟,分针正缓慢移动,秒针滴答滴答。
现在大概七点零二分。
怀表多走两个小时。
她盖紧怀表塞到爷爷手里,努力扬起嘴角,“医院外边好多卖糖葫芦啊编织花啊,小朋友被吸引了也不一定,我去看看,你好好躺床上输液。”
石岩心里没底。
营养餐厅锁了门,餐厅挨着医院正大门,后门通向外边的大药房和部分家属院,还有两栋住院楼紧紧包围营养餐厅。
石岩在两栋楼之间穿行,从一楼到二十二楼,再从二十二楼辗转到一楼。一个又一个相似的背影带给她希望,无数个转身后,希望破灭。
欢快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接通电话,她整个人还是懵的,只想赶快结束突然的打岔,赶往下一个地方找。
“为什么快九点还不回来?”
“什么?”从来没人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连句“喂”的铺垫都没有,单刀直入,石岩看眼备注,是贺雨行来电,“……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