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岩指空着的床位,“坐这里等一下,医生在抢救病人,马上轮到你们了,现在凭卡诊疗,先去自助办卡机办下医疗卡,充上钱再过来。”
“谢谢啊,大半夜麻烦大夫了,”小叔松了口气,掏掏裤子兜儿,“就门口那个机子是不是,我现在就去办。”
贺雨行坐病床上,和猝死病人一帘之隔,医生掀帘子,看见全胳膊全腿还会出气的病人,简单问两句,坐电脑前开医嘱,“好了,抽个血,去观察室等着输液。”
观察室是急诊相对独立的区域,治疗区有三张病床和五个椅子供病情轻的人用,往里去是个隔间,专门配药的。石岩前面带路,贺雨行后面跟着。
她推开门,指第一张床,“躺上去,昨天晚上不让你淋雨非要淋,现在好了淋出病来了,我给你抽个血。”
棉签蘸碘伏,拿着采血针,扭头看,毛衣袖子整齐盖着胳膊,她重复一遍,“要抽血。”还是没捋好袖子,再三道:“抽血是为了你好。”
他茫然看了看,惜字如金说:“抽。”
“你不会是第一次生病没抽过血吧,把袖子挽起来,露出肘窝,我给你扎一针就好了。”他照做,毛绒绒的袖子褪到大臂,暴露出狰狞的青筋。
年纪大点的,皮肉太松,血管又脆又滑,刚扎上就跑了,年纪小的小孩又哭又闹不配合,要么胖乎乎的手根本看不见血管,要么太细不好扎。
他这个血管,保准一针见血。
“我没有生病,”针头刺进皮肤,他看着血液从体内成股流出,淡淡道:“我毕竟不是人,不能完全适应人类形态,偶尔会出现一些排斥反应,就像现在这样。”
一管血抽完,她摁住贺雨行的手指压棉签,“按两分钟松开,真新奇,你管这个叫排斥反应,那你这个‘偶尔’的具体频率是多少?”
“三四个月,季节交替的时候最容易出现。跨越物种形态,也许这就是我必须付的代价,”不到一分钟他松开棉签,盯着洁白中的一缕殷红血迹。
“我之前出现排斥反应的时候不像现在这么麻烦,不需要抽血,也不来医院。”
的确有这种情况,很多小朋友发高烧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结果烧坏中枢神经系统,要么永久性智力障碍,要么成了聋哑人。
贺雨行占了不是人的优点,可能烧不坏脑子,也不会变成聋哑人,不然凭他这么硬撑下去,命都烧没几条不够活的。
口罩下石岩咂嘴,“你记住了,你现在这样是发烧不是排斥反应,发烧是人类很常见的一种症状,以后出现这种情况就来医院,相信医学的力量。”
他没听进去,固执己见,“七天后排斥反应就结束了,那个时候我不会难受。”
“反正你现在踏进急诊大门,老师把你分配给我,你就得按我说的做,我让你……”她翘起三根指头,“三天结束排斥反应,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生。”
是时候普及一点医学常识,好好做个健康宣教。
石岩道:“虽然你硬撑过去也会好,可难受一天是一天,健康一天也是一天,干嘛非得受那个罪,以后生病了知道该怎么办吗?”
贺雨行一字一顿道:“找你。”
“找我……”石岩朝他摆手,“找我不如找医院,而且你也别只盯老医生,很多年轻医生也很厉害,都是硕博出来的,治你这种程度的小病都手到擒来。”
治疗车上东西齐全,需要的头孢唑污钠也加好了,她抽出止血带,嘱贺雨行好好躺着,手臂伸到床边来。发着烧,他的手热得快化了。
石岩握着手翻来覆去,摸这条静脉的弹性,翻过来看那条静脉直不直,温度被传递,她的手也热气腾腾着。
对触觉很敏感,贺雨行挣脱两下想收回手,这点意图被看穿。手被人拉得紧紧的,石岩拍手背警告:“手就放这里,不准拿回去。”
贺雨行吃瘪,但见石岩低头摆弄他的手,专注又细致,也就没说什么,只伸着手。慢慢地,那种异物带来的别扭触感渐渐淡化,他另一只手收进被子里,半合上眼。
一针扎上,她调节药物的滴速,交代道:“你这只手不能乱动,如果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别硬撑,别的你不用管,有我在呢。”
老师特地嘱咐,急诊大厅的抢救用不着她,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待在观察室,管好这里的病人。她推走治疗车,到隔间配药。
好久没干过这么清闲的活儿,只需要一对一负责病人,平时她就是块砖,哪有病人往哪搬。总共五瓶药,她加了四瓶,最后一个现配现用,就放着没管。
中途有个老师进来转一圈,指指贺雨行的床,半大的被子只从腰盖到脚踝,上面没盖到。他穿很厚实的毛衣开衫,估计不冷,但还是得按照规定办事。
老师走后,她抱一床新被子,盖住贺雨行的上半身,洁白的被子从脖子盖到脚跟,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露出来,完美。
贺雨行低敛眸子,与冷硬的脸不符,他声音很轻语气很慢,“谢谢。”
被子遮住他的眼睛,内心微妙的波动也无人可知。
液体滴得很慢,一滴一滴。
他也走得很慢,走过几百年,有时候忘了自己是来这世上干什么的了,似乎没有使命,也没有终点,一年四季不停变换,他一年四季不停游走。但绝不是石岩说的孤魂野鬼,他高贵得多,自由得多。
只是短短这几天,自由的生活全被打破,意料之外的事总先于计划来到,几百年构建起来的一切都好像在变,他什么都拿不准。
就连这次人体排斥反应,都比往常提早了半个月。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浑身瘫软地躺在床上,任人拿捏,不能自理,被子都不能自己盖。
“医生让你量个体温,我给你量还是你自己来,用这个水银的更准。”石岩甩甩水银柱,边甩边走,反正也走到床边,来都来了,直接塞进他腋下,“五分钟后拿出来。”
贺雨行脸绿了,“我自己来,你不要老管我,我还能动,又不是手脚都断了。”
“谁干都一样,”石岩盯着他扎针的手,针头微微翘着,以一种奇异的姿势顽强挺立,“你动一下跑针怎么办,我还要重新给你扎,乖乖躺着就行。”
“不行,让我来!”
石岩惊奇地发现,他原来能情绪激烈着说话,这一句完全冲破以往平淡的极限,他很坚持,很执拗,是个犟种。
“还没见过跟医护犟的,你这瓶液体马上滴完了我要给你换液体,你要自己来吗?”她当然不可能让贺雨行碰液体瓶。
“怎么换,你教我。”他目光坚定,跃跃欲试。
“可千万别,你要是换了我就惨了,你要实在闲的无聊,就……”她想了一会,没想到什么解闷的方式,除了手机,“你就玩手机吧看看朋友圈……给我朋友圈点个赞,下午刚发一条看电影的。”
换新液体,空液体瓶扔进黄色垃圾桶,石岩看看时间,差不多到时间了,“贺雨行,体温计拿出来没,多少度我记一下。”
“38.1℃。”
找到体温一栏,她规规矩矩写下38.1,顺带看看其他信息有错没有。姓名,性别,电话号,家庭住址。
诶不对,家庭住址一栏写的什么来着,凌烟山。
凌烟山!
石岩差点把字扣下来,不可置信道:“你住森林别墅啊!”
那片地市价奇高,不仅风景独好,还是风水宝地,据说住在里面的人都是娱乐圈一线。贺雨行凭颜值绝对进得去,可他作风不像啊。一张嘴,娱乐圈都得罪完了。
小叔推门进来,晃手里的一大把凭条,“大夫,该缴的费我都缴完了,需不需要再做什么检查,病人没进过医院也从不体检,这次整齐活能做的都做一遍,看看别的器官有没有毛病,确认一遍才放心。”
“死不了,”贺雨行别过脸,冷冷道:“我死了你等着继承我家产?”
石岩语塞,叔叔继承侄子的家产?癫了?
“那我也得有命盼到啊,你这个不老不……”石岩微笑探出头,小叔眼神躲闪,火速改口,“你这个不老实的皮孩子哈哈哈哈。”
看来他是真的很有钱了。资产躺在支付宝就能钱生钱,一辈子……噢不,好几辈子都吃喝不愁。她终于问出那个俗套且侵犯别人**的问题,“你是干什么的,这么有钱?”
不回答也正常,情理之中。
人和人的界限很分明,一旦有人先破了规矩,就该做好被拒绝被敷衍的准备。这次,她的好奇打破了界限。
贺雨行偏偏回答,还理直气壮,完全不知道有“财不外露”这个成语,他鼻子哼道:“办了几个厂子。”
小叔摸摸鼻子,尴尬笑道:“小厂子而已,也就那样,一年到头只顾得上吃喝。”
贺雨行眼神示意,“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