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楼不似想象中的华美,反倒似一处清雅书院。
一楼铺满了幅面宽大的纸张。这些纸比普通书写所用的澄心堂纸更加厚实有韧性,是掺了麻料的粟麻纸。
簪花楼莫不是个纸铺?
江浸月如此想着,便问了出来。
“莫要多问,随我来。”徐仙姑又恢复了冷淡模样。
江浸月被她带至二楼。这层十分安静素雅,像是寝屋。并排四间房间,分别挂有天、地、玄、黄四色字牌。
“每屋住九人,正好天字房还缺一人。”徐仙姑将她带到天字房门口,“你就好好呆在里面,不要乱跑,明日与她们一同参加无涯祭。”
“无涯祭上我要做什么?”江浸月推门问道。
“明日便知。”
房门“砰”一声关上,将徐仙姑冷淡的话音也关在门外。
江浸月思忖着她方才的话。
——正好天字房还缺一人。
总觉得有些古怪。
她扬头打量屋内,却是蓦然一惊。
天字房宽敞洁净,布置精美,甚至还熏了气味怡人的熏香。
可这根本不是一间寝房。
只见房中呈田字形,规规整整摆了九张书案。其中八张书案上,卧躺着八名美貌少女。
让人睡在桌上?江浸月只觉诡异中又有一丝无语。
簪花楼果真是卖笔墨纸砚的吧?这才如此抠门,直接拿书案糊弄人,连搭个通铺的银子都不愿出。
她上前两步,拍了拍离她最近的一名黄衣少女。
“我叫江浸月,跟你们一样,都是雪里村的。”她友善道,“劳驾问一下,这簪花楼是没有床吗?书案哪里是睡人的地方。”
黄衣少女缓缓转过头来,娇俏脸庞上却是一片麻木。
“你是雪里村的?”她问。
江浸月点点头:“对啊。”
少女眸中的憎恶一闪而逝。江浸月不及看清,她便扭过头去,闭上眼睛。
这人的脾气倒是跟徐仙姑有些相似,不愧是她楼里的人。
江浸月吃了闭门羹,也不气馁,又走向另一名少女,企图套出些话来。
谁知费了半天口舌,这屋里八名少女,竟无一人搭理她。
江浸月难得陷入这般束手无策的境地。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雪里村有古怪。可是怪异的源头为何,她仍毫无头绪。
香气四溢,困意袭来,江浸月爬上仅剩的一张书案。
连日赶路,她的确有些倦了,不如养足精神,明天白日里再作探查。
宵星居里的软塌可比这书案舒服多了。
一张俊朗冷肃的面容在脑中划过,江浸月彻底陷入沉眠。
……
“啊——!!”
尖锐的叫声刺破沉沉梦境,江浸月挣扎着自困意中醒来。
满目漆黑,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睁开眼睛。可口鼻处传来的浓重血腥味,却叫她混沌的头脑猛然一凛。
怎会有血腥味?
“方才谁在叫?”江浸月一边问一边爬下书案,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亮。
微弱火光照亮了她周身一小片地方,江浸月脚下一滞。
是血。
溪流般蜿蜒的血痕张牙舞爪,爬满地面。沿血河寻到尽头,躺着一具少女的尸体。
黄衣少女妙目圆睁,瞳孔空茫,颈侧一道深深的粗糙伤痕,将她半面脸孔都喷溅成红色,地上的血河也来源于此。
少女左手中握着一块铁片,想必就是用此物割喉。江浸月视线移向她的右手,双瞳一缩。
少女右手食指点触地面,指尖下骇然是一个血淋淋的“落”字!
“‘落’字何意?”江浸月只觉脑中胀痛,凝眉自语。
“在举人村……不能说这个字。”火光阴影处,最初发出叫喊的少女瑟瑟发抖。
其余几名少女也被这番动静吵醒,待看清屋内情形,无一不张皇惊恐,瑟缩作一团。
“为何不能说这个字?”江浸月追问。
“‘落’即落榜,寓意不祥,视为禁语。”一名稍显冷静些的少女怯怯道。
“她定是疯了!”一名少女啜泣着,绝望喊道,“被他们逼疯了!”
“死了才好呢。”另一名少女恨声道,“死了便不用参加无涯祭,不用过这种永生无望的日子!”
她说着,便去捞尸体手中的铁片。
江浸月心下一惊,伸手便去抢。
“吱呀——”房门被打开。徐仙姑与两名老妇走入房中。
江浸月勉力制住那情绪激动的少女,冲徐仙姑喊道:“帮我按住她,别让她做傻事!”
徐仙姑点点头:“好。”
她向身后示意,两名老妇立即手脚麻利地将黄衣少女的尸体往屋外拖去。徐仙姑施施然走到香炉边,往里头丢入一块黑色的东西。
“徐仙姑,我快控制不住她了,帮……”江浸月话头顿住。
手下挣扎的少女,身子软软倒下。其他几名惊惶的少女也没了声响。
江浸月倏尔反应过来,一把捂住口鼻:“你往香炉里加了什么?!”
已经晚了。
浓郁香气从四面八方灌入口鼻,江浸月意识逐渐模糊。
“还以为她们都老实了,没想到又折损了一个。”徐仙姑叹道,“明日就是祭礼,如今上哪再去找人替上。”
“仙姑说得是,如今再找人已经来不及了。”
两名老妇将尸体随手丢到门外,应道。
“劳嬷嬷同村长说一声,祭礼怕是只能有三十五名仙侍了。”
两名老妇对视一眼:“三十六为吉数,不能少。”
徐仙姑愁道:“可如今去哪找……”她话音猛地一顿。
两名老妇缓缓关上屋门,面无表情道:
“加上仙姑,不就正好三十六人。”
……
江浸月头疼欲裂。刺目的阳光照在脸上,她刚一睁眼,忙又闭上,勉力适应这光亮。
她想张口说话,却感到自己的嘴巴被什么东西裹住,张不开。想伸手摸,却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
身下一阵颠簸,似是在马车上。耳中充斥着乐声和欢呼声,周围有很多人。
江浸月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迅速清醒。她再次睁开双眼,这次,终于看清眼下的状况。
她不是在马车上,竟是在一支巨大的毛笔上!
笔杆粗壮似龙柱,上面整齐绑着三十六名少女。杆身下有无数小木轮,由数匹高头大马拉着前行。
笔毫处由十数名衣披金绸的锦衣书生扶着,每人手中都抓着一簇粗硬的毫毛。应是村中即将参加今年春闱的举子。
“扶仙笔,上青云——”
巨笔被闹哄哄的村人围着,伴着吹打锣鼓,齐声高喊。几名幼童随着队伍奔跑,抛洒竹篮中的彩箔。
彩箔漫天飘飞,踩着锣鼓声肆意高扬。欢天喜地,瑞从天降。
这难道就是徐仙姑说的无涯祭?
江浸月的双手被绑在笔杆上,艰难地调整着身子坐起来。
“仙侍醒了!”
“今年的仙侍可真漂亮!”
“脸都蒙了一半,哪能看出漂不漂亮?”
“旁的仙侍不好说,但徐仙姑定是最美的!”
“徐仙姑去年就当选‘无涯仙子’,今年不知能不能连任。”
人群吵嚷中,绑在江浸月前面的少女也坐起了身。待看清那少女的模样,江浸月瞳孔猛缩,倏然低头看向自己。
她来时穿的衣服被换了。如今穿在身上的……
这还算是衣服吗?
她全身上下紧紧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粟麻纸,连嘴巴也被封住,只余出上半张脸用于视物和呼吸。
虽说粟麻纸比普通澄心堂纸更为厚重有韧性,但终归也只是纸而已。方才她挣扎着起身时没注意,如今仔细一看,手腕处的纸已经有些磨破,下半身做成衣裙状的粟麻纸也有些微松散。
江浸月只觉一股怒意升腾而起。这无涯祭究竟要干什么?
她前面的少女扭头看她一眼,清丽无双的翦水秋瞳中只剩淡漠。
是徐仙姑。
人群簇拥着巨笔来到村中一处开阔的场地,场地中央是一处祭台。
祭台呈一块宝砚形状,四面装有围栏。祭台背后是一间简陋的木屋,不知作何用途。
巨笔登台,一排孔武有力的守卫上前将绑着的三十六名少女排列成整齐站立的形状。
江浸月观视四周,除了台上的守卫,祭台四周还层层叠叠围了许多守卫。区区一个山间村落,怎么会有如此多守卫?
怎么办?凭她的身手,不可能从这层叠包围中逃出去。
思忖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村长来了!”
“祭礼要开始啦!”
“咚——咚咚——”鼓声隆隆,喧嚣的人群安静下来。
一名白须白眉的老儒生走到台前。他身形瘦小,声音却洪亮:
“思无涯,登高台。众举子,请仙来!”
十数名金绸披身的举子应声迈入祭台。
“第一礼,着墨衣——”
随着村长声音落下,祭台边缘的凹槽中灌入淙淙流水。水很快没过凹槽,淌到石灰色的地面上。
江浸月眼见脚下的地面颜色由浅变深,最后竟成了墨色。
这祭台,当真是一块砚台。
水只覆过地面浅浅一层便停了。举子们纷纷从巨笔的笔毫上扯下一丛,上半截搓成杆状,下半截自地上吸饱墨水。
然后来到绑成一排的纸衣少女们面前。
江浸月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村长的声音再起:
“请无涯仙,佑雪里文成千秋!”
点点墨迹滴落在少女们的纸衣上。
举子们高扬手中笔,在一具具玲珑鲜活的身体上,书起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