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易先去了山门,略等了一炷香时间,果然见着那几个外宗弟子结伴归来。他大致扫过一眼,人数对得上,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儿的,那他的任务就不算是失败。
如他所料,他在与不在,果然没什么太大的干系。
“边师兄!”那瘦猴似得少年弟子见着他在山门处杵着,三步并两步跑上来,手掌一招,一把经幡模样的法宝就现在手上:“边师兄,这是您前些日子借与我们的法宝,如今完整的归还给您了。这法宝真是厉害,此行帮了我们不少忙!有如神助!谢过边师兄!”
边易收了东西,漠然点头:“不错,不曾负伤。随我去执事堂与长老回报吧。”
一行人往执事堂去。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不悔山后山的事儿似乎已经传开,过路不少人对他们施以注目礼。那几个外门弟子在众人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中,往边易身后躲了躲。而边易,神色平淡,察觉不出丝毫异样。
看似不悔不苦两脉不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但到底不牵涉到门内长老,也不过就是他们这些弟子之间的小打小闹。门派内资源本就紧张,各峰待遇和分配又存在极大偏颇,弟子们争强斗狠便时有发生,不算是什么大事。
且不说同辈弟子能与边易争辉的也不过就那一个吴峰。他如今重生归来,修为进程只会更快,将人远远甩在身后也不过就是早晚的事儿。
门内长老层还指着他与吴峰这一代子弟在宗门之间的争夺中寻求更多利益,自然不会贸然动他。
执事堂里,长老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碍于人多眼杂,到底也没多刁难他,只是扣下了他的灵石,口头说教两句算作惩戒,同时又给他指派了三两个新任务,无非是些打杂的活计。
回山路上,看着那渐渐近了的不苦山,边易思绪便飘远了。
上辈子他一路也算一帆风顺。
自小长在宗门里,有那个不好说话的师尊庇护,倒也快乐逍遥。纵使最后师尊闭关,下头一个师妹一个师弟也都听话懂事。
修炼小有成就,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名山大川,法宝奇缘,也算是留得一个响亮的名头。
虽然最后为了一桩机缘身死道消,可那是他技不如人,怪不得旁人。
要说他有什么不平事,仔细算来竟都与这最初的几十年,这小小的不苦山有关。
师尊闭了死关,直到边易客死他乡,也再没见过他老人家。而师妹,早年外出游历,音信全无,更是生死不知。最后唯一相处反而较多的师弟,被人安上了邪门歪道的罪名,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
后来边易回到这里,听说了许多曾经不曾关注过的事。
大多都说这位师弟面容妖冶,是千年难遇的蓝颜祸水,走到哪就把麻烦带到哪。当年他离开后,庄飞白便被寻了个由头驱逐出宗。他的反抗犹如以卵击石,很快就没了水花。又听说他后来辗转多地,还引起了几个恐怖宗门之间的冲突,几个叫得上名号的修仙大能甚至为他大打出手。
枭首示众,曝尸城头。
到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收尸。
其中细节已经无法追溯,人死灯灭,那些传言也都假假真真,边易无从分辨。
只是他死前,却有那么一些瞬间看见了这位师弟的身影。
纤瘦的、脆弱的,像是随风摧折的柳枝。
那张脸像是冬天雪地里盛开的梅花,清凌凌的,眼窝带着淡淡的红,看着边易的眼神从敬慕变成平淡,又到后来的漠然。
不苦山近在眼前,边易收敛心神,去半山腰寻庄飞白。
彼时庄飞白正在半躺在院子不远处一棵树的树杈上,手里端着一本书。
边易走近,仰头去叫他:“走了,师弟,搬家去。”
少年果然没戴帷帽。他目光从书上移到树下的人身上,忍不住愣了神。
男人身高腿长,肩宽腰窄,就是从上往下的俯视角度也能看出他优越的身材比例。他长得倒是不多出众,可也清俊。眉飞入鬓,深邃的眼窝更显的那双漆黑的瞳孔沉静。安静瞧着人的时候,看不出什么情绪,如潭水般没有波澜。
他就这样站在树下,没有催促的意思,微微仰着头看过来,脸上带着几乎察觉不出来的一点笑意,专注的视线落在庄飞白身上。
宗内人都说边师兄为人温润柔和,那不是假话。今日的急眼样子,别说那些宗门弟子,就是他这个师弟也是第一次见。如今这番,倒好像才是寻常的模样。
庄飞白这一沉默,边易以为他是不愿意下来。思及他今日受了惊,干脆背过身靠在树干边上坐下:“左右也不着急,这山上没有旁人,晚点搬也是行的。正巧,我有些累,就也在你这里歇上一会儿吧。”
修士不需要睡眠,大多打坐度过长夜。可边易刚刚重生回来,脑子里的信息多的爆炸。他从昨夜开始就不曾有过片刻放松,虽然面上不显,可早已经心力交瘁到了极限。
这会儿到了自家地盘,最让他担心的师弟也还好好的在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骤然放松,便觉得脑仁嗡嗡的疼,恨不得就地昏死过去。
他也确实昏过去了。
纵使他前世再如何,重生这种邪门事儿他也是头一遭,显然小瞧了这对精神的负担。几乎是后背沾着树干的那瞬间,就已经昏昏沉沉,人事不知了。
庄飞白在树上等了一会儿,见树下的人没了声音,有些意外的扬眉。他收了书,灵活落地,没惊起一点声音。
那人睡的安静,可眉毛之间的沟壑深深,让人怀疑是拿刀剑刻下的一道印子。庄飞白眼尾不复往日低垂着的温顺无害,反而微微扬起,带出些显而易见的艳丽来。
视线描摹过身前人的五官,脸上露出困惑。
片刻,他放轻了动作,悄然在边易身旁半臂的距离坐下,也闭上了眼睛。
边易像是做了许多梦,那梦光怪陆离,什么都有。一会儿是刺目耀眼的红,一会儿又是深沉浓墨般的黑,身上也像是压了千斤巨石。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有一清朗温和的声音带着些尖利,讽刺似得在耳边模糊响起:
“你当真看……我……待你?”
好像自己说了些什么:“……”
却见那人气急,甩袖回身。边易发现看不清对方的脸,那五官如落进水里的墨滴,杂糅在一起:
“你……骗子,”那声音咬牙切齿:“而上……天下最大的可怜虫!”
边易又觉得自己张开嘴:“……”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回了些什么,对方怔怔后退两步,长久沉默后苦笑一声:“是我错……,我从一开始……。若是再……辈……,我……你……”
他看不清对方,也听不清。可却能感觉到那股将两人裹挟的浓厚悲伤和绝望。
边易猛地从梦中惊醒,有些疲惫的捂住了眼睛。
睡了一觉却好像还不如不睡,睁眼只觉得更加疲累。他大约记得最后的对话。梦中的自己约莫是知道对方是谁,可醒来却怎么都想不起。
等他复又睁开眼睛,一时间没分清今夕何夕。缓了好一会儿的神儿,才记起自己如今又回到了不苦山。
天色黑沉,太阳早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他低头去看,身上盖着一件斗篷。青色缎子头儿上扎了一圈柔软的毛皮,此时正若有似无得蹭过他的下颌。
庄飞白就在不远处,生了一堆火,安安静静的看书。他听见起身的动静侧头看过来,橙红色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师兄,你醒了。”
边易抹了一把脸,将斗篷抖了抖,叠好,递给庄飞白:“多谢小师弟。前两日有些疲累,竟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不妨事,”庄飞白笑笑,眼角的肉色伤疤随着他眉眼的弧度动了动,那花一样的印记像是要活过来似得:“瞧你睡得沉,也想着是前些日子太累,就没叫你。”
边易看了他一会儿,道:“我倒是有些忘了,你这眼角的疤,是怎么来的?”
上一世关于这个伤疤的印记很模糊。大约记得是入门月余就有了,似乎好像是与人争斗留下的,可后来也不见师弟再提,他怕触及到伤心事也不便问。这会儿兴许是睡的迷糊,竟就这么问出口了。
庄飞白笑笑,将那斗篷放好,收了书本站起身,一挥手扑灭了火堆:“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些毒素未清,待我修为再精进些也就好了。”
语焉不详,看来是不愿再提。
边易点了头。他沉默半晌,想起梦中那股子压抑的悲伤,鬼使神差的又张了嘴:“要是……被人欺负了记得告诉师兄,师兄给你撑腰。”
庄飞白定住身,他侧过头来,白皙的脸在月色下尤为清俊。那双眼睛就这么盯着边易看了好一会儿,看的后者忍不住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才听对方的声音:“我知道了,师兄。”
有风吹过,带起一片树叶相碰的莎莎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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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