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什么东西?!
饶是戏艺精湛熟练如景暄,在听完这突如其来的一长串的肺腑之言后,也不禁震大瞳孔,愣在原地。
旁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戏班子众人更是彻底呆滞。
襄定王的绝色宠妾?
恨襄定王所以逃了?
但襄定王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出动了银鹤卫的力量前来搜寻,甚至还当众深情告白?
……
好精彩的戏码!
好缠绵的爱恨!
好刺激的桥段!
戏班班主仿佛看见了什么重振瓦舍的商机一般,当即眼冒精光,掏起纸笔就开始奋笔疾书,唰唰记录起文学创作的灵感。
戏班子里的其余几位姑娘则呆立原地,看着台上两人,明显一副道心破碎的模样。
襄定王?
宠妾?
襄定王竟然有宠妾?!
要知道,在过去八年里,整个长安城中但凡涉及女子心仪男子的排名,襄定王若排第二,那便无人敢排第一。
原因无他,只因众所周知,襄定王不但生得芝兰玉树,清雅若霜,还文韬武略,位高权重,为人更是渊渟岳峙,光风霁月。
在有如此才貌权势与地位的同时,竟还洁身自好,高山景行。
这么多年来每日里除了国事便是国事,衣食起居无一奢靡,行欢作乐之举更是从未提及,更别说有出入烟花之地或任何沾染女色的流言传出。
端的是苍松翠柏,鸿俦鹤侣。
是以便成了待字闺中的女子们最想嫁与的人选。
毕竟哪家女子能不爱一个长得好,品行好,地位高,权势大,还完全不用担心对方会在外头拈花惹草的好儿郎呢。
只是如今看来,这万里挑一的梦中情郎的确不拈花,但却好像要惹草啊!
这“草”似乎还格外的不好惹。
“顾放!你……”
景暄反应过来,羞而咬牙,一举持剑。
寒利的剑芒眼看就要划破顾放颈间苍白的肌肤,景暄却紧攥剑柄,死都没有更近一步。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骂。
顾放属下方才那番言论虽属实为荒腔走板,无稽之谈,但也显而易见地给出了暗示——在谢不辞那龌龊报复的一喊后,顾放已经决定将计就计,用“搜寻逃妾”这一借口,为银鹤卫的真实目的打掩护。
这就说明这一次银鹤卫并没有从金玉坊里搜出满意的线索。
所以若是他现在当众就拆了顾放的台,这个借口不能坐实,那顾放调兵搜查的行为师出无名,必会引得各方揣测不安,金玉坊幕后之人也必然会更加提防谨慎。
也就是说如此荒唐无理的戏码,他不仅要陪顾放演,还一天之内要演两遭。
景暄简直怀疑这一切都是顾放故意为之。
可不管是不是故意为之,大局当前,他身为天子,都没有额外的选择余地。
景暄纤细白皙的手指攥出绯红的颜色,面容藏在脂粉之下看不出具体神情,但人人都能从他牙根处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中而听出那一字一句的杀意:“对,我就是恨你,所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他说得挑衅至极。
顾放眉眼间的哀伤却越发平静而无力:“可你明知,就算孤死,孤也绝不会让你伤到毫分。”
话音落下,围观的女子小倌瞬时纷纷捂住胸口:“天啊,他好深情,我好感动!”
正被他深情看着的景暄:“……???”
这群人是不是瞎!
就顾放这眼睛,看头过年的猪都能被冻死,和深情有什么关系?!
马上中秋了,能不能吃点好的!
“那你就去死!”
景暄忍无可忍,真心之语,脱口而出。
顾放倒也不恼,依旧平静温淡:“若能让你欢喜,那孤这便去死。”
说着便往前走了一步。
凉薄苍白的皮肤擦过剑锋,鲜红的血珠乍然涌出。
景暄瞬间慌了阵脚,大喊:“顾放,你疯了吗!”
“我没疯。”顾放平淡看着他,“你知道的,只要你愿意,孤从来不怕为你去死。只是若孤死了,这天下又有谁还能替孤护着你。”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轻淡温和,眼睫也只是就那样浅浅垂着。
围观的群众们却已经有人开始捂着嘴巴感动地无声哭泣。
景暄:“……”
这群人有病吧!
顾放又说:“而且你方才如此着急于我,说明阿绥,你心中总还有我。”
阿绥是母后给他起的乳名,因盼他顺颂时祺,秋绥冬禧,一生安好,而这乳名只有最亲密之人才知晓,父皇母后死后他便很少再听到。
顾放上一次这样叫他也已经是记不清的很久以前了。
以至于当顾放就那样垂眸看来时,景暄一时竟不敢迎视,只来得及仓惶躲过视线,心虚凶道:“谁着急你了,你别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想和你同归于尽,而且我有手有脚,何须你护,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和你回去!”
景暄努力说得理直气壮,天生易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的思绪。
顾放语调慵淡:“你这般的美貌,若流落章台,后果你可曾想过。”
景暄:“?”
顾放:“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替你那年迈的老仆考虑一二。”
景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怀抱满满的胭脂水粉和糕点糖人的福常就被几个士兵架着胳膊“请”了出来,冲景暄赧笑道:“那什么,小主子,老奴买东西一时买得高兴了,没留神儿就……嘿嘿。”
福常笑得慈爱又憨厚。
景暄:“……顾放!你卑鄙!”
景暄重新将剑架到顾放脖上。
顾放也不反驳:“不过你放心,即使哪天你不在了,那位带你出逃的小厮本王也自会替他选好薄席,必不让他曝尸荒野。”
华停的“尸身”当即打了个抖。
景暄:“……”
他的阵营里怎么全是老弱病残!
“算你狠!你把他们放了,我就跟你回去!”
景暄扔下剑,一副终于妥协的模样。
顾放一个示意,士兵们松开了手,福常和华停赶忙溜到了景暄身后。
景暄带着他们气冲冲地往门外银鹤卫早已备好的车辇大步走去,然后在跨出瓦舍大门的那一刻,一声令下:“跑!”
说完,裙摆一提,长腿一迈,脖颈被拎,手腕被拽,一个旋身,天旋地转之间,他就被拎上了顾放的马背。
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景暄看着莫名变高的街景视角和自己面前那张近在咫尺的帅脸,有些懵逼地眨了眨眼。
顾放无奈叹气:“爱妃这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双腿一夹,身下的照夜白当即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吓得景暄本能地攥紧顾放胸前的衣襟:“顾放!闹市纵马,你真疯了吗!”
顾放却好像很享受这种疯了的感觉,疾风猎猎驰过,玄氅于夜色里肆意张扬,怀里的人和从前一样,会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急切地流露出害怕又担忧的模样。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孩子,一切打闹怒骂,皆是笑谈。
而如今怀里的少年已长出坚硬的骨骼,他也再没了可肆意纵马驰骋的自由与资格。
可是这么多年,他已足够尽职,所以借着国事之命,偶尔放纵一次,应当也不算什么罪过。
顾放开口:“放心,银鹤卫执行任务,早就清肃了街道,不会伤及百姓。且若今夜我不做得足够荒唐,又怎么给那些门阀士族掺我一本的机会,陛下又还怎么趁机褫夺我的权力。”
景暄攥着顾放的衣襟,在他的玄氅裹挟之中,抬起了头。
顾放却没看他:“江南一事,查得隐秘,非朝中高官不可知,可金玉坊里却竟未搜出任何贪墨银两。”
景暄问道:“你是说金玉坊幕后之人,是那些高官其一?”
“或许其一,或许其二,或许连那些高官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一切都未可知。所以今日冒犯陛下,是还需陛下以我侍妾的身份同那谢不辞将赌约进行到底。”
顾放一手持绳,一手紧紧护住景暄的腰。
景暄却未察觉,只是瞬间明白了顾放的意思。
江南此次贪墨数额最少以数十万计,假设只有其中一半流入了长安,也是一笔足够庞大的数字,倘若真是到了金玉坊手里,这笔钱能藏得了一时,却藏不了一世。
顾放今天这么一搜,金玉坊势必会加快动作。
而他和谢不辞的赌资之巨,以达十万,足够在其中混入不少从江南贪墨的那批银两。
届时再分发给城西郊区的那两万流民,靠其巨大的流通性,很快便会几经转手,将这批银子散向整个京师辖地,甚至更远的地方。
那么到时候再追根溯源就难上加难。
到时金玉坊手上拿到的也已经是谢不辞输给他的清清白白的银票,可以随意用作任何用途。
如此难得的送上门的洗钱机会,金玉坊不可能不心动。
这也是景暄当时执意要谢不辞把赌资换做银锭分发给流民的原因。
一是劫富济贫,用那土大款的钱缓解一下京兆府的压力。
另一个则是为了给金玉坊动手脚的机会,毕竟越动越错,这样才能更易找到破绽。
但为什么非要以顾放宠妾的身份!
“你当那群人是瞎子还是傻子,就算朕今天晚上没有被认出,回头也会被那些人派的眼线认出,到时候不是不打自招吗!”
景暄绝不相信顾放会想不到这一层。
果然,顾放很快就淡定答道:“陛下是男子,我的爱妾是女子,又如何会被别人认出是同一人。”
景暄:“?”
顾放:“明日整个东市便会传出,我的爱妾女扮男装逃出王府,又扮女装躲藏,而我不仅动用了银鹤卫,还差点为‘她’自刎,最后更是带着‘她’打马长安,不顾体统,爱得要死又要活。”
景暄:“……???”
女扮男装又扮女装?!
“你在放什么屁!朕堂堂七尺男儿,威武勇猛,雄风昂昂,哪只眼睛看上去会像是在女扮男装!”
景暄简直要被气死。
顾放却依旧很淡定:“陛下放心,你纤细貌美,风华绝代,扮做女子,便是洛神,也不及万一,是以不必担忧。更何况我银鹤卫训练多年,这些传谣的本事还是有的,所以陛下不必多虑。”
“你!!”
景暄还没来得及愤怒指控,顾放就又开了口:“唯有这样才能显得我难得荒唐,等到有人递折子参我,陛下便可一怒之下让我禁足王府,下令一月不得干政,再拿回银鹤卫的调令。如此一来,便可将这滩水搅浑。至于到底能不能引鱼上钩,全看陛下戏艺是否精湛了。”
“而且陛下于瓦舍时愿意陪我演上那一出戏,想来也是心忧江南百姓,陛下必不会推辞。”
顾放说着,便“吁——”的一声,停下了白马,低眸看向景暄,是景暄许久以来未曾见过的坦荡和清明。
他的眼眸实在离得太近,景暄不禁心中一动。
顾放竟愿交出银鹤卫的调令?
他便这么信任于他?
“……”
不对。
那是因为即使顾放没有银鹤卫的调令,银鹤卫上上下下也只会听他一人之言!
景暄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推开顾放,凶神恶煞:放屁!朕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演戏,什么江南,朕一概不懂,也绝对不可能纡尊降贵地去扮演你的什么宠……咕——”
景暄话没说完,肚子就传来了一声绵长的高鸣。
他尴尬地顿在原地。
顾放倒似并不意外,低睫盖住眸里笑意,翻身下马,将手递给景暄:“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先带你吃饭。”
他说的“我”,并未称“孤”,也并未叫景暄“陛下”。
语气熟稔之间,竟恍然回到了年少时一起逛街玩耍的浅淡宠溺。
景暄:“……”
他绝不吃这套!
他咬紧牙根,意志坚定,掷地有声:“你放心!朕今天就算是饿死也绝对不会和你这个目无王法、藐视皇权、不仁不义、欺辱君王的狗东西一起用晚膳!”
·
“真香!”
景暄舀起一只胖乎乎热腾腾的大馄饨,和着汤汁往嘴里一送,薄如蝉翼的馄饨皮瞬时入口即化,鲜嫩的馅料和浓郁的骨汤登时包裹住整个舌尖。
皮的滑嫩,馅的鲜美,汤的香浓,交织在一起,连带着刚出锅的新鲜热气,在这个初秋微寒的夜晚给景暄的身心都带来了莫大的舒适与慰藉。
“薛婶儿,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家的馄饨最好吃,比宫里最好的御厨都做得都香!”
景暄根本顾不上还穿着女装,埋头囫囵吃着,腮帮子鼓得圆滚滚的。
一旁的妇人正在挂着“暂不迎客”的牌子,闻言不禁笑道:“小陛下真是谬赞了,不过是恰好能做得符合陛下口味罢了。”
“那自然是对我口味的,打小在北地的时候,我和我爹就最爱吃你这口。”
景暄他爹,也就是先帝,起初只是个并不受宠的皇子,因此早早就去了北方封地。
那会儿薛婶儿的馄饨摊就开在了王府后面的那条小巷子里,因为味道好,父子俩没事儿就一起去吃,尤其是他爹每次熬夜练了兵回来,就更爱去吃一碗暖暖肚子。
景暄也就和薛家的小儿子成了玩伴。
后来他爹的爹,也就是他爷爷,当时的皇帝,开始专宠太子,迷信江湖游方,非要到处抓童子陪葬。
薛家的小儿子八字正好能对上,也要被抓走,被他爹撞上,便直接一刀杀了奉命来抓小娃娃的宫中使节。
他爷爷自然震怒,当即便要派太子带兵诛杀他爹。
而时任太傅的顾老爷子,待他爹如师如父,更是大宴三朝元老,满腔报国热忱,早就受不了如此昏庸无能的天子和天子继承者,于是当场以死明谏,以满怀热血为代价,唤醒了满朝士子沉睡已久的报国之心。
十三岁的顾放正是那时候在顾老爷子众门生的帮助下,逃出京城,披麻戴孝又披星戴月地千里奔赴北地,替他爹带来了朝中可用之人的名单,也带来了万千士子的报国决心。
也是那一日,他爹决定反了。
而被他爹救下儿子的薛家父亲,为了报答恩情,也毅然决然地参军报国,最后死在了玉门关外。
薛家的小儿子那时候也才十岁,却没有任何怨言,只是以小小的身躯跪在他爹面前。
他说,他不要荣华富贵,不要金银财帛,他只要进京读书,要高中状元,要成为天底下最好的大官,辅佐最好的圣上,让世间的孩童再不会像他和顾放那样成为没有父亲的少年。
于是他爹当皇帝的那天,便派人接了薛家母子进京,给薛婶在顾放王府后的巷子开了家馄饨摊,又让薛家小儿子去读了国子监。
回忆至此,景暄也就顺势问道:“说起来,清书明年也该参加春闱了吧?”
“是呀。”薛婶提及自己的小儿子,神色间立时多了几分幸福的光彩,“这都好些日子没回家了,天天就没日没夜地在书院里熬着,说明年春闱定要拿个会元不可,这样到时候再问陛下讨个状元当当,也是连中三元了嘞!”
薛清书天赋好,读书向来刻苦,乡试已中解元,如今又说出这番志向,看来是从未忘过少时之言。
只是不知待他成为最好的大官之时,自己还是不是那最好的圣上。
景暄瞧着自己身上的女装,再瞧着馄饨汤里倒映出的钗环最后想到他连查都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旨去查的江南贪墨案,唇角不禁流露出些苦笑。
但不等有人发觉,就又很快替换成了风流不着调的笑意。
“那可不行,清书长得好看,朕还等着让他当探花,好在打马长安街的时候给朕撑撑场面呢。”
薛婶儿闻言也乐了:“清书再好看也不及陛下好看,哪还需要别人撑场面?”
“那倒也是。”景暄一点也不客气,“我像我娘,天下第一好看。”
“那可不。”薛婶而也乐意哄着他,一边包着馄饨一边笑道,“我家那小子小时候不懂事,瞧着小陛下好看,以为是个女娃娃,天天嚷嚷着要娶陛下当媳妇儿,结果被小陛下好一顿胖揍,说就算是女娃娃也不嫁给他这种小细腿儿,要嫁也得嫁给顾小叔那种真男人,气得我家那小子看不顺眼了襄定王好多年。”
“还有这回事?”
一直静静替景暄挑着小菜里他不吃的芫荽的顾放,闻言抬起了眼。
馄饨吃到一半的景暄:“……”
“没有!”他毫不犹豫,矢口否认,“我打死都不可能说出这么没有品味的话,肯定是薛婶你记错了!”
他的耳垂已经迅速变成了颊边胭脂的颜色。
薛婶儿却一脸严肃:“绝不可能!陛下您那会儿可是没事儿就和我们家清远讲,你们家顾小叔多好看,多博学,多英勇,多有才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还说如果顾小叔是女娃娃,您以后就要立他当皇后,可惜不是女娃娃,您就只有让他当最大的官,然后天天上朝站在最前面给您看,您都忘啦?”
完全没忘的景暄对上对面顾放的视线:“……”
艹!
他拔腿就跑。
然后就被顾放一把摁住了手腕:“看来阿绥心中,确然有孤。”
顾放说得缱绻慵懒,又做成了那副狐媚模样。
景暄绝望闭眼。
他这个皇帝,就做到这儿吧。
今天良辰吉日,最宜驾崩。
竹马好嗑的点这不就来了么
这篇文的感情线皇叔暗恋深藏,景暄一直迟钝不自知,直到bed以后才慢慢开窍,都是景暄十七八岁后才有的感情,没有任何不健康的恋/童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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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