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就倏然刮起了冷风,天幕上堆积着厚厚阴云,预示着明日大概率会有雨。
姜浓出门时被风一吹,脖颈处在用膳时闷出来的细汗就尽数化作冷意钻进了她的皮肤里。
她步子迈得很大,急于离开的心思昭然若揭。
鹤灵渊紧随其后,他走得不太稳,有下人想扶一把,却直接被他拂开了。
“姜浓,小浓娘——”
“三娘,等等我,我有事情与你说。”
……
不胜其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扰得姜浓耳根子疼,她走得更快了。
奈何鹤灵渊腿更长些,落后几步的距离很快就被消去。
俩人离得近了,他的声音也随之萦绕在她的身侧。
“小浓娘,走这么快干嘛?有老虎在后头追你吗?”
“哎我的姜家妹妹,等等我吧!你走慢些,前面黑灯瞎火的,小心摔跤。”
鹤灵渊嘟嘟囔囔的,话语又碎又密,与平日里完全判若两人。
姜浓烦不胜烦,偏头朝后面低声呵斥道:“喝醉了就滚回去好好喝醒酒汤,别跟在我身后发疯。”
鹤灵渊:“我没醉,你还不知道我的酒量嘛?这么几杯,怎么可能就醉了呢?我就是想和你说话,好几天都没有和你说话,我受不了了。”
他又加快步伐,直接贴到了姜浓身侧行走,“小浓娘,你对我好凶啊,能不能别这么凶,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又是委屈巴巴的语气,鹤灵渊甚至还伸手去拽住了姜浓的手腕,隔着夏裙衣袖,肌肤之间的相触清晰可感。
姜浓甩了甩手臂,却没能挣脱开,她愠怒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松手!”
“不松,三娘,我死都不松!”
鹤灵渊又犟起来,无赖之态从动作和语气里透出来,惹得姜浓眉心紧皱,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鹤灵渊了。
前世的鹤灵渊遭受磨难后,性子大变,在她面前即使再克制,偶尔还是会露出几分阴沉又狠厉的神色来。
那时候他总怕吓着她。
两人同榻而眠,无论何时都要执拗地熄了灯,在满室黑寂里,他才敢抱着姜浓向她刨析自己的变化和无奈。
姜浓前世太爱他了,爱到哪怕是鹤灵渊变得性子扭曲,她都不觉得他有错,只恨那些人对他太过无情。
可明明她能阻止那一切的,但她选择了退缩。
缩在鹤灵渊身后和怀里,刻意去忽视那些不对劲与藏在暗地里的危险。
她太过怯懦。
姜浓自认不是一个好妻子……
以至于重生回来后,她心底里想的全是自己的家人和自己的生死。
而鹤灵渊则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纵使前世情分已尽,可她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对他见死不救。
明知鹤灵渊会踏上怎样一条路,但姜浓就是没办法劝说自己去拯救他。
或许只能说自己太自私吧,姜浓苦笑着暗想。
她偏头看向走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借着道边路灯的微弱光辉,能窥见他半掩在黑暗中的那半张脸上的神情。
他还未蜕变成前世那副模样和那个性子。
现在的鹤灵渊无辜又可怜,被姜浓单方面冷淡疏远和抛弃。
可他还是一如既往来哄她、劝她,想着和她共同去面对姜浓心底那对未来的恐惧。
思及自己的隐瞒和‘暴行’,姜浓心底筑起的高墙有那么一瞬间的土崩瓦解。
或许,她应该用其他更加温和点的方式来达到和离的目的?
姜浓想不出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熄灭少年心里那对她稠如蜜糖般的感情。
“鹤灵渊,你别装傻了,行不行?你看不出来吗,我真的变了,彻彻底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不爱你也不想爱你的姜浓,所以我们再这样纠缠也没有用,只是互相折磨罢了。”
姜浓停下脚步,俩人闷着脑袋一通走,现在已经到了棉枫院的门口。
她站在门旁不远的围墙下,鼻尖嗅到了一股清幽花香,是爬在墙上的朝颜花的香气。
很淡很淡,不仔细去闻根本闻不到。
她微微转头去看围墙上那些已经闭合了花瓣的花朵,又开口道:“你看,就像这花,原本已经被我叫下人铲去了,结果现在不知道哪里又遗留下一颗花种,花朵就再次开遍了这一面围墙。”
鹤灵渊立在她面前,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他的手一直拉着姜浓的袖子没放。
“如同我要和离的这个念头,一旦被提起,就算现在按下去了,它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再次冒出来,永远都不可能因为你的几句话就彻底消失的。”
姜浓的话音刚落下,鹤灵渊就恶狠狠地低声反驳道:“放屁!”
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姜浓,“你根本就是在强词夺理,花种遗落所以花朵又再次爬满了院墙,明明更像我们之间的感情啊!即便你千万次去否认去忽视去拔除,可它还是开出花来了,你对我的爱意也会像这花一样生长出来再次包裹你的心!”
“所以你才急着尽快逃离,只要远离了我的身边,就不会被我看出端倪,所以才会恶言恶语对我,就是想硬生生地把你心里对我的爱意全部铲除。”
鹤灵渊突然勾唇笑了笑,他醉的不轻,眼神都带着几分迷离了,可说话还是有条不紊,完全不被姜浓给牵着走。
“结果你没想到爱意根本没办法被完全扼杀,反而又涌出来些更迅猛的。”
鹤灵渊:“所以......姜浓你就承认吧,你还深爱着我,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心底最深处都还匿藏着对我的爱。”
他上前两步,直接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抵在了墙上,随后微微俯下头,语带笑意道:“姜浓爱着鹤灵渊,这是无法被言语遮蔽的事实!”
那坚硬的盔甲和刚建起的堡垒仿佛都被这一句话给击破了。
姜浓抿紧唇角,脸上的表情甚至快要维持不住平静与冷漠。
曾几何时,姜浓也对着鹤灵渊说过同样的话。
“我的底气?我的底气自然是我夫君对我毫无保留的爱啊,鹤灵渊,你就承认吧,你爱我爱的不行,纵然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偶尔对我说话的时候还很不客气,但我知道,你就是很爱我!”
这般不知羞的话,姜浓说得毫无负担。
因为那时候鹤灵渊刚刚经受过那一切磨难,他其实很害怕姜浓离开自己,可又担心姜浓跟着自己会受苦。
两种情绪在他的脑海种拉扯,导致他对姜浓的态度也时而好时而坏,崩溃至极时也说过些诛心之语。
但姜浓不仅毫不计较,还反过来安慰他。
她很清楚,鹤灵渊真的很爱她,否则也不会那么迫切地想要出人头地。
很长一段时间,姜浓都在竭力忽略一件事情。
那就是在鹤灵渊的改变和走上乱臣贼子这条路的过程中,姜浓同样占据了一部分原因。
他想让她过得更好,不想让她受委屈受欺负,更不想让她落差太大,所以才会拼了命地往上爬。
就因为她知道造成鹤灵渊苦难人生中有自己参与,所以才会更加急迫地想离开他。
这不仅仅是在挽救姜家和姜浓,也是在隐秘地把鹤灵渊推离那条通往地狱的血路。
可惜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只会逃避和退缩,她一如既往,还是像前世那般的自私且坏。
前世的姜浓活得单纯又蠢钝,她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鹤灵渊给她织造出来的美好又梦幻的生活。
却忘记了,杀死少年鹤灵渊的刽子手里也有她那一份。
“......鹤灵渊,和离对我们都好,你到底能不能听我一次?”
姜浓陡然落下泪来。
她哽咽着,脸上的神情像是面具被扒掉后的小丑,痛苦迷茫中夹着无措和慌乱。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以后有多惨烈!更不知道最后这些人的结局,因为你是少年鹤灵渊啊。”
鹤灵渊也恼怒了,他忽视掉姜浓眼角滑落的泪水,手指死死扣在她肩骨上,力道大的仿佛要嵌到肉里去,“姜浓,对,我不明白,那你就不能开诚布公吗?就不能让我明白吗?每次都说要和离,却根本拿不出一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姜浓,没有你这样折磨人的!”
他压抑着怒气,低吼道:“你倒不如现在就一刀杀了我,正好如你意落得个清净……那时候你想和离还是再嫁,都与我这个死人无关了!”
“姜浓,或许可以试试这个法子,你这么想要逃离我逃离贺家,直接斩断源头是最好的办法!你也不用担心,我死之前定会留下遗书,将你干干净净地择出去。”
他说得很艰难,一字一句却清晰落在姜浓的耳畔。
“我真的没办法想象你离开我的情形……”
“姜浓,你但凡还有点怜悯之心,就杀了我吧。”
鹤灵渊垂下脑袋埋进姜浓的颈窝里。
温热的泪水泅湿衣领落在她肌肤上,恍如炙热的火石,灼烧着她的皮肉和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