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柔嫩的藤蔓扬起枝条,每一枚叶片调转角度,看起来就像锋利无比的刀刃。
目光冷淡地站在神座上,红女巫重复某种指令般,平板而冷淡地说道:
“我将魔龙伊格纳索斯杀死过无数次,最终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哪怕是最强大的深渊魔物也是可以被消灭的,只要找到、或者制造出它们的弱点。”
“第二,强大的深渊魔物是无法一次性杀死的,我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眯起与人类艾丹相似的灰绿色眼眸:“但可以通过无数次的死亡来一点点达成目标。”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神谕般充满力量,仿佛那就是世间的真理。
“我要杀死你一千次、一万次,直到你和你的弱点一起灰飞烟灭。”
地面腾起暗红色的火焰,艾丹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脸庞和手臂露出的皮肤覆盖了坚硬的鳞片,眼白被一层黑翳取代。他的影子里血潮涌动,似有一头将要冲出的巨兽。
两边都是杀气腾腾、不死不休的架势。
“……”洛汀不知道该把自己缩到哪里去。
这显然已经不是他一个渺小的人类可以插手的战局,就算他的身体状态处于巅峰,也不可能从一位神明与领主级别的深渊魔物手下讨得了好。
更不提他现在仍受这个梦境场景的影响,高烧不退、浑身无力,连逃跑都看不清路。
不会真的要死在这儿了吧。
这个念头一转而过,艾丹那已经被深渊力量侵蚀到看不清原本面容的脸突然转了过来。
洛汀与那双黑翳赤瞳对视半秒,一阵眩晕后,他栽进了白桐庄园某个房间的床铺。
“请不要乱动。”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说。
罗莎正从地上捡起一只倾倒的药瓶,放回托盘上,那里有一团沾着血的纱布。
洛汀发现自己又被锁链拷在了床上。
他相信艾丹是为了保护他才将他转移到这里,可是这场景实在是……一言难尽。
但他很快将注意力放在明显是刚处理完某个伤口的托盘废料上:“我受伤了吗?”
“您没有,这是老爷留下的血迹。”
罗莎神色如常地说。
“他受伤了?”
“很正常,莱顿的守卫军刚组建完成,还没有足够的训练去战斗,为了不造成过多伤亡,老爷会补上这部分缺失的战力。”
“也不一定是他的血,老爷每次回来都精疲力尽,来不及清理自己就倒在床上。”她示意洛汀起身,方便她更换新的床单,仿佛没看见他正被拘禁,“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尽力为他营造一个舒适的房间,让他回来后可以安心休息。”
洛汀拖着沉重的锁链,一脸懵逼地站在房间角落。
“这是……什么时间?”
他是格外茫然地问出这个问题的,甚至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的疑惑。
罗莎停下动作,陷入思考,然后给出了答案:
“现在是,安德里柯先生死后的第十七年。”
因腿伤与旧病长久于白桐庄园休养的伊格纳索斯家主艾丹,在他二十二岁那年,接受了与克维尔的联姻,和一位十八岁的男孩结为伴侣。
这段不为人所看好的婚姻只持续了不到一年时间,那个克维尔人就因一场重病死去。
当然,重病只是借口,他的死因迷雾重重,是莱顿人经久不衰的谈论话题。
不过很快他们就没有闲情逸趣谈论大家族的私事了。
圣泉失效,他们失去了神明的庇护,恐惧笼罩着整个国家。
此时又是伊格纳索斯家主站出来,在之后的五年,他成了莱顿的主事者,掌控一切大权,再没有人敢拿他早逝的伴侣开玩笑。
安德里柯死去的第十年,艾丹对莱顿的统治依旧不可动摇,但已经出现了不和谐的话音。
强权、独裁等形容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身上,当圣泉失效的原因与他那位伴侣有关的消息爆出来时,主城对他的声讨如浪潮般汹涌而来。
莱顿在对掌权者的质疑中走过了局势动荡的五年,在第六年的时候,艾丹·伊格纳索斯彻底身败名裂。
圣泉失效后,春枢宫储存的圣水只维持了不到十个月的安定,而那时莱顿的守卫军还未能应付与魔物之间最残酷的战斗。
在这最危险最绝望的时刻,艾丹亲自来到战斗前线,展现出超乎人类的强大力量。
他无数次击退魔物,似乎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不可战胜的敌人。
巨大的声望推着他走到那至高的位置,也在多年后让他从高处跌得粉碎。
已经退役的、曾与艾丹共同杀敌的士兵偷偷交代:这位大人战斗的时候眼睛会冒出红光、长出尖利的爪子,甚至有人看过他在低空飞翔,背上是一对蝙蝠般的翅膀。
他还不会死,不会受伤,不需要休息和进食。
就是个怪物。转述的人惊恐地如此形容。
安德里柯死后的第十七年,莱顿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
他们将统治这个国家数十年,以强硬和铁血手段闻名的红发掌权者赶出了春枢宫,扶持另一位圣印家族的后人索菲亚·卡伦女士接管要务。
但这依然不足以平息对“怪物”的恐惧,在卡伦女士的授意下,守卫军与大量自发组织的民众闯入白桐庄园,他们将点燃的火把投向围栏与草堆。
大火烧了一日夜,莱顿最古老的圣印家族,就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付之一炬。
洛汀是第一次了解到他死后艾丹所经历的事。
“以他的性格和脾气,”他沉重而苦涩道,“走到这一步难以避免。”
艾丹的性格太激烈了,只要是他认为对的、应该做的,他就会不择手段地推行下去,多大的反对声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心。
洛汀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铁链,当初艾丹想尽办法让他活着,认为那是为他好,却只是给他徒增痛苦。
倘若当时杀了艾丹能让自己解脱,洛汀会毫不犹豫地捅他一刀——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如果后来艾丹没有放手,洛汀不敢想象他们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在他统治下的莱顿子民,或许也认为自己是被套上了枷锁的囚徒,所以难以忍受地选择了反抗。
就算这样,被自己的子民如此对待,洛汀为艾丹感到心寒:“他们如此恐惧艾丹非人的力量,竟然一点不记挂他多年的付出吗?”
罗莎道:“老爷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当做邪恶的魔物驱逐,就像他的先祖一样。”
在起义即将爆发的前爷,艾丹与索菲亚见了一面。
十七年过去,当初稚嫩的少女已经成熟稳重,而艾丹还是那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
明明是重要的话要谈,但他们见面后却先闲聊了一会儿。
索菲亚说:“你结婚的时候,父亲因为不看好这桩联姻,不愿出席。是我代他前来,为你们送上贺礼。”
“我记得你待在角落里,一直在笑。”
“因为你在婚礼上太漂亮了,让我总想要用最好的表情面对你,”她说,“可惜你的联姻对象是个不会欣赏美貌的孩子,如果他再长大一点,一定会疯狂爱上你的。”
“这可不太准确,虽然后来他没有机会长大,但也爱上了我。”
十七年后的艾丹已经能笑着说出这种话,倒让索菲亚不知如何回应。
她接过艾丹递过来的所有东西,包括只能给掌权者过目的文件。
“从今往后,莱顿就交给你了。”艾丹平静地道,“记得为我安排一个合理的退场,无需任何顾忌。”
“………他以备受争议的手段带领莱顿走过最艰难的时刻,又在人们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选择最决绝的方式离开。”
“唯一让他遗憾的就是西尼尔,”梦境里被幻化出来的罗莎说到这里时流露出了极度悲伤的情绪,那是艾丹的情绪,“向白桐庄园发难的人群奔涌而来时,西尼尔拒绝了撤离。”
这位跟随克里斯多年,又看着艾丹长大的男仆那时已满头白发。
白桐庄园是保不住的,所以艾丹提前转移了佣人和有价值的资料,又准备了不少尸体换上衣服冒充庄园的人。
但西尼尔要留下来。
“至少要留下一个真正为伊格纳索斯服务的人,来应付后续的检查。”
“没有必要,”艾丹当然不会同意,“他们是冲着我来,而我会真正被焚烧,让他们检查尸体,用不着别的人来证明。”
“请允许我这么做吧,”西尼尔叹息着说,“在庄园里生活了一辈子,能和它一起离开,我就心满意足了。”
人类的火焰无法烧死不灭魔龙,艾丹在那持续了一日夜的焚烧里清醒地看着一切。
他被烧焦的身体与其他尸体摆放在一起任人检查,白桐庄园的废墟上响起庆祝胜利的欢呼时,他披上黑袍,遮住手臂与脸庞因焚烧而留下的暗红色纹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莱顿。
“老爷不恨任何人,”虚假的罗莎说着艾丹真实的想法,“或许这就是他的命运,就像那位魔龙先祖一样——从守护者沦为人人唾弃的邪恶之物,如果这就是保护莱顿的代价,他心甘情愿接受命运的安排。”
洛汀说:“他如果真的释怀,又怎么会寄托虚无缥缈的命运,以及,”他看向窗外,似乎仍能看到主城里的光景,“在梦境里有心怀恶意的莱顿人,还有西尼尔的死亡。他从来没有真正放下,那些场景依然是他的噩梦。”
罗莎沉默了下,问道:“那么你呢?”
仿佛是艾丹的意识透过这位女性的外壳,对他发问:“曾经你像现在这样被毫无尊严地囚禁,就算如今继续与他友好相处,难道你就可以完全忘记自己遭受过的屈辱吗?”
拷在他手上的锁链沉重极了,分量也是如此真实,和现实中分毫不差。
洛汀忽然笑了。
“总用这招对付我,”他说,“看来艾丹是真的认为我拿这玩意儿没有办法。”
奥列格给他的护身符又薄又细,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作而成,不像真正的银那样柔软易折。
洛汀手指翻转,捏着那层薄片,塞入锁链的缝隙里轻轻一卡。
锁应声而开,他的双手恢复了自由。用同样的方法将剩下的锁链都解开,他夹着护身符,走到没有反应的罗莎眼前。
“你大概不太了解克维尔的特训内容,开锁技能一直都是必备的,”洛汀是直接对艾丹说的,也不管眼前的罗莎听到的话语能不能传到艾丹耳中,“你也许有千百种手段来关住我,但只用到了一种,只能说明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逃脱。”
曾经的安德里柯是怎样的想法,没有谁比洛汀更清楚。
“你怎样对待我都可以,怎样处置我都接受。我会痛苦、会反抗,会希望你给我解脱,但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尝试主动离开。”
“我的命运只能由我自己安排,哪怕迎接我的是屈辱与折磨,那也是我自愿承受的。”他冰蓝的眼眸里席卷着克维尔肆虐的风雪,“有机会重来,我还是会去找你。这才是真正的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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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3.39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