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深渊诅咒的人能活多久?
对于身为莱顿人的艾丹来说,是一个很难判断的问题。
被污染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短时间内接触了大量魔物,被魔物的气息所侵入,身体产生异变。
另一种是长期待在被污染的环境里,深渊的气息缓慢沁入身体,同样会产生异化。
可在莱顿,这两种情况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魔物一出现就会被清剿干净,深渊的污染来不及扩散就会被净化。
并不是因为莱顿效率有多高或者人民有多么英勇,而是莱顿有其他国家无可比拟的一个优势。
圣泉。
千年前,执掌生命权柄的春曦女神降临了莱顿的土地,她击败当时最强大的深渊魔物,将污染一一清除,又将魔物无法销毁的遗留封入深深的地下。
最后,这位神明摘下头上的花冠,化作一座能净化深渊气息的泉水,才含笑陨落。
围绕这座泉水建起了莱顿最重要的建筑——春枢宫。
整个莱顿主城就是以春枢宫为中心,在千年里逐渐发展扩张,成为如今的国度。
莱顿的居民靠着圣泉,千年来从未受到过魔物侵袭,自然也没有人会被污染,身负诅咒。
而克维尔不一样。
领土太广阔,居民又住得太分散。哪怕有最多的士兵与最强的军队,也难以消灭所有肆虐的魔物。
地广人稀,使得很多地方的污染来不及清除,蔓延到极其严重的程度后,再解决起来难免会有牺牲。
莱顿人终其一生都不会遇到的深渊诅咒,在这里几乎是一个可以习以为常谈论的事实。
“老罗纳家啊,”拉莫大叔说道,“真可怜,他加入兵团也是为了养活家人,毕竟他的儿子是个傻的。老罗纳一死,只有老板娘照顾傻儿子了。”
“克维尔出生的痴呆儿越来越多了,”他的妻子道,“听说是因为污染的缘故,那些孩子都长得很高大,如果是正常的,该有多出色啊……”
他们感叹过便罢,因为这样的事太寻常,发生得太多了,以至于人都已经麻木,很快谈论起最近的木柴涨价,食物短缺这些更琐碎更日常的小事。
老罗纳和他呆傻儿子的话题,就这样化作拉莫夫妇案板上切断的红菜根,锅炉里崩裂的柴火头,一点点磨碎了。
但艾丹无法让这件事轻易过去,那张苍白的脸始终挂在他的脑海里,五官模糊,似乎不再是一个老人的脸,而是一个更年轻、更熟悉、与他更亲密的人。
艾丹想不出那是谁,就像那些突然涌出的知识一样,那个人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可没有足够的契机,他就想不起来。
洛汀很担心他的状态,坚持要带他去看医生。
而且要去看那个在深山里,没点运气还找不到的医生。
艾丹觉得这实在大可不必,可洛汀出乎意料地执着。硬是找来一辆马车,把衣服药物简单一收拾就将他塞了进去。
出镇时艾丹看到许多人在搬运各种物资,似乎在建造防护墙,一片忙碌景象:“这是在做什么?”
“加固城防。”洛汀简单说道,“这附近有不少野兽,到了冬天找不到吃的,就会来攻击人类。”
但这个规模也太大了,艾丹感觉那架势简直像要应付一场战斗,克维尔的野兽有这么厉害吗?
洛汀将车帘放下:“别看了,外面太冷。”
艾丹的视线被隔断,最后所见,是一支插在城墙最高处、黑底白焰的旗帜。
医生的住所很别致,青绿色的外墙,不知是什么木料搭建,看起来精巧漂亮,但极不防寒。
难以想象克维尔的深山里能有这样的建筑,好像凭空出现一般,无论是规模还是风格,都给人一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违和感。
屋子里意外地十分温暖,艾丹扫视一周,没有发现取暖的火盆,不知热源在何处。
洛汀与医生很熟,称他为“白先生”。
白先生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黑发黑眼,气质很不像克维尔人。
他从书中抬眸,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有一种艾丹难以形容的、威严的气息,好像某个庞然大物从云端低下头颅,审视地面上渺若尘埃的人类。
但洛汀和他打了招呼后,那种气息便消失了,白先生淡淡一笑,温和而又内敛。
“艾丹先生,”白先生说,“你的情况洛汀已悉数告知,他请我务必治好你的伤病,将手伸出来吧。”
艾丹不明所以地伸出右手,洛汀帮他捞起衣袖,露出手腕来,白先生将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
“一种特别诊断方式,”洛汀说,“只要这样按一会儿,就能知道你所有的毛病。”
艾丹听着像在骗人,但他不会提出质疑。
白先生搭完右手又让他换只手,时间都不长,结束后他示意洛汀将艾丹的袖子放下。
“你还年轻,身体底子也好,虽然刚受了严重的伤,但被照料得很不错,”白先生抽了张纸垫在桌上,“只是失去的气血一时半会儿补不回来,需要慢慢调理。之前我已为你开过药,现下只需稍作调整。”
洛汀说:“还请先生不要写那些药材的古语,药店里没有就算了,委托别人去找都不认识。”
白先生笑了笑:“那是自然。”
洛汀又叮嘱:“最好是莱顿出产的药。”
白先生还是笑,没说话,倒是艾丹脸上又热了,也没有吭声。
写好的单子交给洛汀,他看过一遍递给艾丹,让他收好。
白先生又道:“刚才是调养之方,以弥补你身体的亏空。但要让腿伤尽快恢复,还得辅以其他疗法。”
他起身,去里面的房间拿来一张卷起来的布包,摊开来是数十支长短大小不一的银针:“请脱下上衣,背对我正坐。”
艾丹看到那针有些发悚,他求助地看向洛汀,后者很有信心道:“别怕,这也是白先生治疗的方式。”
……他的治疗方式未免太过可怕了,从药物到工具都是。
艾丹是信得过洛汀的,可对于这位医生,他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
这股敌意并非针对医生本人,更像因为某些更本质更源头的东西……艾丹说不出是什么,非要形容的话,他隐隐觉得自己与这位白先生,好像两种天生就该对立的存在。
……这就很荒谬了,还不如说他们单纯是气场不和。
最终他还是照办了,只是不肯转身——他实在不能把后背留给对方,如果不是洛汀一直抓着他的手让他还有点安全感,艾丹是不会接受治疗的。
白先生抽出一根银针,点燃蜡烛后在火上灼过。
烛光跃动,他黑色的眼眸在刹那间灿金流转。
像是为了缓解艾丹的紧张情绪,白先生问:“莱顿如今状况如何?”
洛汀与白先生交流也用的莱顿语,加上之前开过药,艾丹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来自莱顿。
但对方这熟络到仿佛跟他认识很久的语气还是让艾丹有些不自在。
“先生去过莱顿?”
“有位后辈很久之前定居于莱顿,去拜访过几次。”
艾丹心想真是全黎松镇有莱顿亲戚的人都叫我遇上了:“莱顿很好,至少在我生活的这十八年来,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看白先生如此年轻,而且去莱顿还是看望后辈,想必上一次去是最近十年内的事。
他思索得走神,冷不防白先生下了针,细微的疼痛刺入皮肉,他眉毛一抽,但并不如想象中可怕。
“说得也是,”白先生布针的手很稳,声音也平静无波,“如今这光景,能维持不变就已经是好事了。”
他似乎话里有话,艾丹正想询问,洛汀却打断了他们。
“别说那些东西了,”他轻声道,“先让他养好身体,不要费神考虑太多。”
“是我的疏忽,”白先生点头,“忘了您家中突逢变故,此时更该放宽心,好好疗养才是。”
艾丹忘了他本来想问什么,因为新的疑惑冒了出来。
家中变故?他家中有什么变故?
是不是洛汀又为他编了什么设定?
……能不能提前跟他通个气?
不管怎样,不能让洛汀被拆穿。
他硬着头皮先应下了:“您说得对,身体是最重要的,只有养好伤才能做更多事。”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白先生也很欣然:“既然如此,我们就达成共识了。艾丹先生,您还需要三次治疗。每隔一日布一次针,中间不可受风,以免寒邪侵体。也不能劳累,容易气虚厥逆……”
总结,他最好不要乱动不要出门,安心静养,接受治疗。
艾丹意识到出大问题:“不能出门,那我岂不是……”
“没错,”洛汀说,“我们来一趟太远了,而且你的身体也不允许这样跋涉。这几天你最好就住在白先生这里,把治疗做完。”
艾丹:“………”
他看看洛汀,再看看白先生,总觉得自己像落入了什么陷阱。
可他还能被算计什么——他身无分文,求财不可能,若是求色,白先生同样容貌出众、气度不凡,想必也看不上自己。
既想不到坏处,又能为自己治伤,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留了下来,而洛汀是要走的。
“病人住在这里没关系,我也赖在医生家就不像话了,”他说得很有道理,“你好好养伤,我过几天来接你。”
艾丹不想把不舍表现得太明显,好在白先生说要送送他。
“冬天黑得快,恐怕你不到家天就黑了,拿上这个吧。”白先生从书架上拿了一枚造型精致的小灯笼,递给洛汀。
艾丹没看见他点蜡烛,那灯笼却已亮了起来,蒙蒙柔光透出来,隐约现出一个图案。
“……那是画吗?”他问。
白先生似乎怔了一下。
“是一种古老的文字。”他说,“不过的确是由图画演变而来,现在已经无人掌握,当成画也无妨。”
艾丹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样的描述:“那不是很可惜?”
白先生对他微微一笑,艾丹却寒毛直竖——洛汀不在,这位先生身上那让他隐隐排斥的气息又明显了起来。
似乎有某种厚重而庞大的力量沉睡在他身体里,而在艾丹问出这个问题后,那股力量开始不安分地游走、推挤,随时都有可能突破人类的躯体,把这位温文尔雅的先生变成另一种生物。
但那汹涌的波动很快平息下去,白先生轻柔地拂去一片落在肩上的雪花:
“一个失落文明的遗留罢了,不足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