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艾丹就每天奔波着处理各种事务,到处战斗,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再一身血淋淋地回来,跟安德里柯鬼混。
他现在有胡闹的资本,但这样疯狂的作息显然无法解释原因。
所以很快他便发现白桐庄园的佣人们看他的眼神逐渐不对劲——在他奇迹般康复后,这样的目光就开始出现。
就算与他相处得再久,大家也都是普通人,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将他们内心的不安放大无数倍。
艾丹不得不考虑怎样才能不吓到不知情的普通人。
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远离人群。
他深居简出,除了安德里柯,几乎不再与人见面。
科菲费了不少劲才堵到他。
“我要离开了。”他是来告别的,“继续留下也许会把那个家伙引过来,我不想给莱顿添麻烦。”
艾丹看着这个跟安德里柯一样大的年轻人,之前的那一点嫉妒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怜悯。
仅仅是在他这里过了几天不必东躲西藏的日子,科菲的脸色就红润起来,眼睛下的青黑也淡了不少。
他也是个十八岁最好年纪的少年人啊,却已经离开家乡四处漂泊了好几年,甚至不敢在一个难得舒心的地方多待一会儿,生怕给当地引来灾难。
可是,灾难到临与否,其实和他本人没有太大关系。
艾丹犹豫了下,还是说:“你不需要到处躲着他了。”
躲避没有用的,拥有了自己祭品的艾丹非常清楚。只要他想,随时可以了解安德里柯的状态。
塔尔塔罗尼亚哪怕没有彻底标记科菲,以他的能力想找到人也完全不是问题。
没有追上来,单纯只是他现在没有起这个念头罢了。
“这对你来说也许很残忍,”艾丹对他说,“可我还是认为,你应该知道真相。”
安德里柯瞒着他做了那么多事,好的坏的都有,被欺瞒的滋味有多难受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宁可直面最残酷的真相,也不想再被蒙蔽了。
听完了他的话,科菲没有露出太震惊的表情。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很平静地跟艾丹道谢,“还有,非常抱歉。”
艾丹不知道他抱歉什么,但科菲这样子又让他有些担心,怀疑他是不是还没回过神来,尚且麻木着。
又强行拉着他回白桐庄园住了两天,再让罗莎收拾了不少干粮钱财,才放人离开。
三天后,莱顿下了一场持续一日夜的大雨。
秋天已经过去大半,这场雨季都不常见的大雨很是让人猝不及防,不少低矮的地方都被淹了。
艾丹站在屋檐下,嗅到水汽里明显的咸腥味。
像眼泪,又像海水。
雨停之后,一封信送到了白桐庄园,与此同时,西尼尔也带回了一个消息。
“莱顿西边的一座小镇遭到了魔物袭击,战斗并不激烈,但有一例伤亡。”
艾丹拆开信,没有署名,只在角落里印上了水波的纹路。
他问:“是怎样的伤亡?”
莱顿士兵很多都没见过魔物,应付起来手忙脚乱,也没顾得上安顿平民,所以有不少人自己拿着武器加入了战斗。
那些人里有劳作的农民,也有闻讯而来的工匠,还有过路的旅人。
没什么组织也没有战术,好在敌人数量不多,稀里糊涂地也击退了魔物。
大家都很兴奋,互相上药包扎时还讨论要一起喝一杯庆祝一下。什么身份来历都无所谓了,那些施以援手的陌生人也要一起加入啊。
兴高采烈的气氛里有一个没见过的年轻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
分发药物的女孩以为他是受了伤说不出话,询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轻轻摇了摇头。
“只是有点累了,”年轻人笑着说,“你去照顾其他更需要的人吧。”
他靠在一棵树下,等到第二天人们庆祝完,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没了气息。
塔尔塔罗尼亚的信随着雨水而来,裹挟着海风的咸味。
“……昔拉古每年的十月会举行颁海庆典,按理讲该由皇族主持,我已经代劳了三个秋天了。看来这一次仍然需要我来操心,小朋友真是不会体贴人啊。”
“真是奇怪,他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毫无印象,那就是两个陌生人。为什么要为了陌生人而远离我呢?如果说是因为血缘,明明我的血也在他的身体里流淌。”
“我问他的灵魂要不要回家,他拒绝了,看来还想在外面多玩一会儿。”
“也没有关系,人的一生很短,我们会在下一次轮回再见。”
艾丹做主,将科菲安葬在莱顿城外的墓园。
安德里柯百无聊赖地待在他的房间里,正思考今天用什么方式作死时,就看到艾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一般来说,他经历了惨烈战斗,精神状态极其糟糕时,一进来就会寻求**的纾解。
如果他干干净净地回来,脸色很不好,那大概是被人类气到,自己坐在哪儿生会儿闷气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有没有第三种情况,很抱歉,安德里柯暂时还没看到。
大概艾丹心情好的话,就不会来这里找他的祭品发泄了——就这一点来看,安德里柯觉得自己像个发泄**的工具。
他开玩笑地这么说时,让艾丹糟糕的情绪雪上加霜:“我没把你当成那种东西。”
“当成什么都没关系,”安德里柯懒得听他解释,“反正我本来也就是作为一个物尽其用的消耗品被派到莱顿来的。”
于是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艾丹都没有再对他说一句话,让安德里柯有些可惜。毕竟他现在的娱乐不多,不是试图搞死自己就是试图在床上搞死艾丹,对方一点不配合就让他失去了一半乐趣。
但这次,艾丹没受伤,也不像生气的状态。
不等安德里柯判断出更多信息,他就走过来,打掉他对着脖子比划着的一支笔,将他狠狠扑在床上。
安德里柯感受到一股焦躁又压抑的情绪,忍不住调笑了一句“谁又惹你了”。
没有回答,艾丹一言不发地扳过他的头与他接吻,又顺着脖子一路亲下去。
安德里柯感到诧异,无论伊格纳索斯曾经是怎样的存在,在作为人类的这千年里,这个家族的训戒都将艾丹培养成了一个克制保守的人。
他是很传统的类型,不会玩什么花样,被稍微折腾一下就会羞耻得不肯露面。
可是今天他好像完全放开了,一顿疯狂的亲吻之后,竟仍一路往下,跪在床边想要低下头去。
安德里柯有点被吓到,用力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起来,艾丹像面对一场战斗似的,肌肉绷得死紧,微用力地闭了闭眼,含糊地发出几个音节。
洛汀。
那是他的名字,真实的名字。
于是安德里柯头脑里的弦也一下崩断了。
他四肢被锁链拷着,无法大开大合地动作,只能在细节处折磨人。
略显粗暴地捏开艾丹的嘴,将手指抵进去,按在脆弱的喉管上。
艾丹干呕起来,不死不灭的好处大概就是下手可以不太注意轻重,但感觉却是一点不打折扣。翻着轻微窒息的白眼,他本能地想要扒开安德里柯,又硬生生靠意志停下动作,任由对方胡闹。
这让安德里柯更加确定他是受了严重刺激,但一直到结束才有机会询问:“到底怎么了?”
艾丹没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嗓子暂时说不了话。安德里柯以为他睡着了,但是没有。
他只沉默地望着天花板,眼角还红得厉害,含着一点欲坠的水光。
安德里柯凑过去吮去那点咸凉的液体,艾丹在他的嘴唇下闭上了眼睛。
“科菲走了,”他的嗓子确实坏透了,但也因此,艰难吐出的内容会让安德里柯认为他是说不了太多话才如此简单,“临走前他向我道歉,可我不知道原因。”
安德里柯没想太多:“是上一次你让他进房间来告诉我伊格纳索斯的来历。”
他笑了笑:“当时我无法接受自己杀了一辈子魔物,结果莫名其妙还和其中一只缔结了婚约。科菲看出来了,所以问我要不要逃走,他可以帮我。”
“他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被一头魔物掌控,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才逃脱出来。他是最向往自由的人,所以哪怕在你的地盘上,他都愿意帮助我逃跑。”
感觉到艾丹的视线投注过来,安德里柯意识到自己这么说可能会给科菲带来麻烦,又找补道:“当然,我没有答应。毕竟导致这样的结果也有我一半的责任,要是真的跑掉了也太不负责。”
他可以寻死,可以与艾丹互相折磨,可以被关在这儿当个没有尊严的玩物,但不能一走了之,既然是他造成的结果,再痛苦地煎熬,他也不会做逃跑的懦夫。
“科菲大概不太好意思,所以才向你道歉了吧。毕竟我们的情况和他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艾丹无声地重复,然后慢慢地侧过身,背对安德里柯把自己蜷缩起来。
对于科菲,他代入了自己的心情,却忽略了对方的处境。
他知道了真相,才能够真正掌控自己与安德里柯的命运。但科菲知道了真相,却只能绝望地发现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他选择了死亡。
塔尔塔罗尼亚没有彻底标记科菲,但他留在科菲身上的力量还是让他的灵魂在世间多停留了一会儿。
艾丹和他见了最后一面,说了几句话。
“他一个海里的魔物跑来内陆估计也麻烦得很,”出乎意料的,灵魂状态下的科菲对塔尔塔罗尼亚态度堪称亲昵,“他问我要不要考虑转变成其他状态存活,我拒绝了,他也不意外。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会礼貌性地征求我的意见,不愿意也不强求,好像真是个可以商量的对象似的。其实他完全知道我会说什么话、做什么决定,偏偏表现得好像是在尊重我自己的想法。”
艾丹说:“但他也确实没有强行带走你。”
科菲说:“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真将我转变成与深渊相关的东西,轮回就不会洗去我的记忆。”
不涉及深渊,每一次时间重启塔尔塔罗尼亚面对的都是空白全新的纸张,他可以随意安排不同的内容。
但如果上一张纸的墨迹晕染到了下一张,又层层渗透下去,内容也就彻底定型,再想强行更改,只会把纸张彻底弄坏。
“为了下一个轮回里我还是一张白纸,”科菲微笑着说,“在我死后,他不会采取任何措施,这也意味着,他暂时放弃了对我的掌控。”
他微微叹道:“而这短暂的放弃,才是我追寻了一生的自由。”
他静静享受了几分钟最后的自由,艾丹终于忍不住问:“我不知道告诉你真相,是不是害了你。”
科菲摇了摇头,只说:“是好是坏都没有关系,人的一生很短,我们会在下一个轮回再见。”
灵魂的消散似乎让他失去了大部分的感知,只剩下最初最深刻的记忆:“到那时,还是一个崭新的、空白的我,被亲人抱在怀里叩见神明,祈求他的赐福……”
在无数个轮回的十八年前,雪发碧眸的领主托起一个婴儿幼嫩的小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留下水波形的印记。
他咬破嘴唇,让血渗进那个印记。
“我许诺,我将向这孩子降下我的注视,守护他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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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1.50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