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菲看着他们俩互动,也笑了一下。
但接下来,他脸色忽然一变,捂住了自己的右手。
他没有发出声音,可安德里柯和小魔物都发现了异常,前者还一脸莫名,后者的毛却瞬间炸起,做出防御姿态。
安德里柯一边安抚它一边问:“你怎么了?”
“它感应到我了。”科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没头没尾的话,但安德里柯马上明白过来:“那个领主魔物?”
科菲一直在躲避对方的追踪,从人间跑到中渊界,隔一会儿就要换个地方,可现在,似乎依然被发现了。
好在这种感应是双向的,还能给他反应的时间。
“中渊界已经不安全了。”科菲手上的绷带燃烧起来,那些绷带是特殊处理过的,可以阻挡标记的感应,却在几秒内烧得干干净净,露出他手背上清晰的印记,“我要回现实中去。”
对于他如何来到中渊界又如何离开,科菲从未说过,关系到人家的保命技能,安德里柯也不会去问。
“我该怎么帮你?”
科菲仓促道:“我需要一个媒介,和现实有关的事物,帮助我定位到地面上的某个位置。”
他随身肯定是携带了相关物品的,但紧紧捂着自己的右手,徒劳隔绝标记的同时,他求助地看向安德里柯:“我不确定我准备的地方现在是否安全,所以……你能帮助我回到现实吗?”
安德里柯:“?”这又是什么操作?
科菲解释说他对这种情况是有准备的,只是那风险比较大,毕竟只要是他自己经手安排,都有暴露的可能。
而现在有更保险的做法,就是定位安德里柯身体所在的地方——他从未涉足过的地点,自然是不可能会被提前锁定。
但这有个问题,安德里柯说:“我已经死了,死亡状态也能和现实有联系吗?”
“死亡?”科菲看起来十分惊讶,“你没有死啊,你一直都是活着的啊。”
极为震惊的变成了安德里柯。
“不可能。”他矢口否认,“我的脖子都断了,怎么还能活下来。”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科菲手背的标记越来越亮,表情也越来越痛苦,“但你的确是活人,随时都可以让灵魂回到身体里去。快……”他挤出两个字,“帮我!”
救人要紧,安德里柯一时也顾不得思考自己怎么“死而复生”了,他伸手想去拉科菲。
但在触到对方的一刹那,科菲手上的水波纹路倏然爆开。
就像有千万吨海水一下子拍在了他身上,又好像从几十米的高处直直撞到水面,那一刻安德里柯只觉得自己被拍碎了,他的灵魂就像刚坠入中渊界那样散落得到处都是。
汹涌的水流回卷时又对他再一次猛烈洗礼,是要把他的灵魂彻底打碎。
“洛汀!”
科菲焦急的声音在水波和屏障被冲击的轰鸣声显得模糊不清,“塔尔塔罗尼亚,我跟你走,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他的话语被扭曲成了无意义的碎片,人类的力量和声音,在领主魔物的对比下,实在是太渺小、太微弱了。
最后只能被淹没在这虚幻的海浪之中。
就在这时,他听到魔物尖利的嚎叫。
那声音如此尖锐凄厉,是被逼到绝境之后的怒吼。
一道无形的音波随之扩散开来,安德里柯已然支离破碎的灵魂周围亮起猩红的光,继而铸起一层淡淡的屏障。
那屏障看起来就像蛋壳一样轻薄易碎,也确实在巨大的冲击下裂开无数纹路,仿佛下一秒就会支撑不住地彻底破碎。
但每一次,那些裂纹又都强硬地弥合回去,散发出艳烈的血光,硬生生抗住了来自领主魔物的攻击。
屏障下安德里柯乎没有受到更多伤害,可就之前吃的那一下也不是人类能承受得住的,他变得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然而他脖子上深红的印记牢牢锁住他逸散的灵魂,在他身前,那只原本只有巴掌大小的小魔物瞪着眼睛。
它的身躯又扩大了一倍,浑身像燃烧着火焰一样,尖锐的嚎叫渐渐变成咆哮声,昭示某种同样不同寻常的力量。
于是连潮涌也为止平息些许,追踪而来的昔拉古领主魔物似乎感到稀奇。
“是新诞生的魔龙?”这个询问没什么敌意,“这份力量,这个声音,这个火焰……”
像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水波慢慢退去,露出被莹蓝光环锁住无法动弹的科菲,以及一个高挑颀长的雪白身影。
被称之为“塔尔塔罗尼亚”的领主魔物以人类的形态现身,他是个雪发碧眸的男子,容貌美丽,气质高贵,当真像人们心甘情愿供奉的圣洁神明,完全无法和深渊里诞生的怪物联系到一块。
他注视着红色的小魔物,许久,微微阖眼。
“抱歉,看错了,”塔尔塔罗尼亚的语气十分礼貌和诚恳,“魔龙的尾巴好像没有这么短。”
“………”
已经虚弱到几乎无法维持灵魂的安德里柯忽然睁眼,他握紧手里从未放开的武器,在双方短暂停顿的一瞬间,冲出了红色的屏障。
他直冲塔尔塔罗尼亚,虚晃一刀后,用魔物尸骨做成的武器劈开了困住科菲的光环。
“快走!”他低吼着,握住科菲的手,对方借助他生者的灵魂,一下跃出了中渊界,消失在两只魔物的面前。
干得漂亮!安德里柯将武器聊胜于无地往塔尔塔罗尼亚身上一丢,感到十分满意。
没想到最后还能再救一个人,哪怕就此被深渊吞噬,他也回本了。
不过他的灵魂似乎出乎意料地顽强。
再恢复知觉时连安德里柯自己都难以置信。
不会吧,我这么难杀?
他以为他会被放跑了猎物的领主魔物随手捏死,再不济把他丢在哪儿不管,游荡的魔物也足以将他解决掉。
结果什么危险都没有,他感觉到自己正被人背着,紧贴的躯体温暖而柔软,是活人。
“科菲?”安德里柯问。
这时候能背着他的活人,除了科菲也没有第二个人选了。但他不是逃走了吗,这么快折返,不怕再被逮到?
那副身躯绷紧了一下,又渐渐放松。
“你醒了?”
声音很低,嘶哑得完全听不出他本来的音色。但在被袭击的时候,安德里柯隐约能听到科菲在撕心裂肺地喊着自己,也许是把嗓子给喊坏了。
“我觉得灵魂状态没有醒不醒这种说法。”安德里柯轻松地反驳了一句,“只能说我又恢复了智慧生物的思维。”
中渊界里也不是没有人类的灵魂,安德里柯尝试过和他们交流,但或许是坠入此间的灵魂大多不再完整,他们的表情木然,已经失去了言语与思考的能力,无知无觉地游荡在这片黑暗之中。
他以为自己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目前的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那个什么塔塔呢?”安德里柯问,他总得关心下敌人。
“离开了。”科菲只简短地这样回答。
离开?居然就这么走了?
不过上次那个什么蛛母也是,气势汹汹地过来,结果啥也没干就跑了。
可能昔拉古的魔物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吧。
科菲又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安德里柯感受了一下:“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
“你的灵魂差不多只剩下躯干的部分,”对方似乎很艰难地说出这个事实,“四肢还在缓慢恢复,这需要很长时间。眼睛呢?”
眼睛?安德里柯还想摸一摸脸,可他已经没有手了,所以最后只在意识里模拟了下“眨眼”的动作。
“好像看不到东西了,不过在这种地方视觉不重要,我可以凭借感知判断周围有没有危险。”
“你倒是乐观。”背着他的人似乎松了口气,随即语气又严厉起来,兴师问罪一般,“为什么要冲上去,你知道你根本不是领主魔物的对手。”
“那时候哪儿想到这么多,我就想保护我的同伴,”安德里柯想说反正他已经死了,换一个活着的人转危为安更有价值,但又想到科菲说他是活人,这简直难以想象,“对了,我真的还活着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说:“是的,你还活着。”
“既然活着,就不应该牺牲自己去救人,我……也不想看到你死在我面前。”
安德里柯完全没听进去,“我居然没死成?”他惊诧地自言自语,“难道绳索撑不住我的体重断了?还是被发现得及时抢救回来了?早知道应该直接一头撞死,或者从艾丹送来的物品里挑什么尖锐的东西吞下去,死都死不利索,也太麻烦了。”
背着他的人站在原地停留了很久。
“你这么想死,一点都不考虑留下的人会悲痛欲绝吗?”
科菲不知道他的情况,会说出这种话也不奇怪,安德里柯瘫在他背上,兴致缺缺:“你是说我的家人?他们不会知道我的死讯。”
“其他人呢?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所指代的其他人,安德里柯一下子只能想到艾丹:“我的确是有一位伴侣,但他也不会为我悲伤的。”
更长的沉默,安德里柯觉得对方连体温都降低了不少,让他觉得冷似的更加紧贴上去。
这么亲近的动作哪怕是灵魂状态也有点过线,但科菲仍旧忍耐了他,安德里柯就知道他是个老好人脾气。
老好人此时好像有些生气:“所以,你愿意为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与领主魔物为敌,却对现实里真正和你有亲密关系的人那么残忍。”
“你好像在控诉我一样,”安德里柯说,“我跟他不是真的爱人,我们两个是联姻,还是虚假的联姻,可没有什么真感情。”
“难怪……你一点也不在乎他。”
不在乎吗?安德里柯笑了:“其实,我们的关系差一点就可以彻底结束了——不久前我被召回了我的国家,因为某些原因,上级考虑结束我的任务,让联姻作废,也让我不必再回去他的国家。”
科菲的体温又升高了,他的身体在轻微地发抖。
“然后呢?”他轻声问。
安德里柯的灵魂已经很虚弱,并不能敏锐地注意到对方情绪的细微变化。
“我违抗了命令,”他说,“不光如此,还忤逆了一位神明。原本我不再回去,就是要跟随那位神明,但我拒绝了这样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