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镇上买的东西太多,最后洛汀还租了辆牛车拉回去。
艾丹斟酌后还是决定跟他一起去——虽然还没有结成更亲密的关系,但他对洛汀已经不是普通朋友,彼此间不必那么客气,上门拜访对方家人也是应该的。
洛汀在前头驾车,艾丹就跟货坐在一块,盯着后面。
伊格纳索斯家的少爷还从未尝试过这种交通工具,一脸奇妙地爬上去,感觉自己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姿势了。
太端着肯定不行,但太放松,路过的人不就都看见他不体面的样子了吗?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是多虑了,不说他们赶车时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再丢人的姿势别人也看不到脸,克维尔地广人稀,几百里看不见人影再正常不过,根本不必顾及形象。
风呼呼地吹,再厚的衣服都抵不住顺着骨缝钻进去的寒意。洛汀把带给父亲的酒拿出一瓶,自己先灌了一口,又对艾丹举了举:“喝一点吗?这是我爸爸最喜欢的黑麦酒。”
艾丹脑海里立刻浮现黑麦酒的各种知识:……克维尔最古老的酒……以大麦、小麦与黑麦等粮食酿造……风味独特,散发浓郁的果香和麦芽香……
在每一个需要饮酒的场合,将这些知识娓娓道来是他必须掌握的技能。
但洛汀不会在乎酒水背后的文化,所以艾丹习惯性过了一遍信息后,干脆地将它们抛之脑后:“喝。”
这么冷的天坐在牛车上,就应该喝点烈酒。
他也不要停车,直接在行驶的车上站起身,摇摇晃晃挪到车头,在洛汀身边坐下。
没有新开一瓶,他就着洛汀喝过的酒来了一大口,豪迈地咽下去后,马上就咳了起来。
洛汀哭笑不得地给他拍背:“你不习惯就别学我们这的喝酒方式。”
艾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流出的酒,那么一大口酒从喉咙一路烧到胸口,耳边洛汀的声音都虚幻了几秒。
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实在令人沉醉,尤其是在这么冷的地方,他有一点能领略到克维尔人对于酒的执念了。
于是洛汀眼睁睁看着他平息咳嗽后又来了一口,这回有了经验没被呛到,但脸很快就红了,眼神也迷离起来,牛车一颠,他差点就跟着摔下去。
洛汀忙不迭把他搂过来,剩下的酒也不许碰了:“好了,喝一点暖身就行,再喝到我家你就得被抬着下车了。”
好吧,艾丹也不想第一次上门就醉醺醺的,给洛汀的家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洛汀怕他坐不稳似的,放慢了速度,又紧紧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醒酒。
其实艾丹没醉成那样,刚才只是一瞬晕得差点栽下车去,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
但他也没坐直,就这么继续赖在洛汀身上,酒喝得胃里暖呼呼的,衣服穿得圆滚滚的,风将他们前额的头发吹得扬起,雪白的大地上,他们像两只挤在一起过冬的小动物。
人太放松就容易犯困,喝了酒又感觉不到冷,洛汀怕他睡着了受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我就在那里遇到你的。”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雪地亮得晃眼,艾丹定睛去看,什么也没看出来,两个多月了,什么痕迹都消失得彻底,附近也没有路标,他完全认不出这是自己险些丧命的地方。
不过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你到底是怎么误会我父母去世的?”
洛汀的身体一僵,明显是对这个话题感到不自在,浑身散发出巨大的抗拒——“怎么又问这个?!”
每一次在洛汀面前提起这件事,他就羞愤欲逃,怎么都不肯正面回答。
不过现在两人都在车上,洛汀总不能跳车跑路吧。
洛汀纠结良久,问:“……你要不要再喝点酒?”
艾丹没料到他用这种方式逃避回答,顿时笑得不行。
但笑过之后,他又说道:“我不是故意要逗你,只是想到你救我的事,对这个误解有了一点头绪。”
他说:“其实在半年前,我父母确实遭遇了一次危险,差点就丢了性命。”
洛汀偏头看他,却只被拂散的红发扑了满脸。
“一伙强盗拦住了他们的马车,想要杀人越货,幸好在危急关头,一位过路人出手帮助了他们,才让我父母化险为夷。”艾丹低声说,“否则,我现在可能真的失去了他们。”
洛汀迟疑地拍了拍他,安慰道:“虽然我的误会让你们笑话了,但没有出现最坏的结果,总归是件好事。”
艾丹一下就愧疚起来,他想,以后再不拿这件事来开洛汀的玩笑了。
那天他回到家,看到母亲脸色惨白,父亲尽量若无其事地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们轻描淡写的叙说未能让这件事轻易揭过,明明父母都没有大碍,艾丹的脑海里却自动勾勒出一个残酷的画面:满是血迹的车厢,遍地惨不忍睹的尸体,他最亲近的两个人被割断喉咙,死不瞑目地倒在被血浸透的土地上。
他做了好多天噩梦,一闭上眼就是父母惨死的景象,那种悲痛与愤恨强烈得仿佛真实发生过的事。
于是艾丹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亲手解决那群强盗,否则那副场景将是他永生的梦魇。
“你们幸运地没有受伤,可是放任不管的话,会不会有其他人遭遇同样的事,会不会下一次,那群强盗就会害得另一个人家破人亡?”
他用这个理由说服了父母,开始着手调查那伙强盗的下落,发现他们逃往异国后,五个月前,艾丹踏上了克维尔的土地,开始他的追杀。
“我花了三个月确定他们的行踪,然后一个一个解决了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放过。”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脸色发白,显然那些经历并不美好,洛汀沉默地将酒瓶递给他。
艾丹毫不犹豫灌了一口,在浓郁的果香里他继续道:
“我在莱顿没有杀过人,但我把匕首捅进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强盗脖子里时,滚烫的血喷了我满脸,我竟也不感到恐惧。好像已经经历过同样的事,只是再重复一遍罢了。”
“……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他轻轻笑了一下,那股隐隐的血煞气褪下去,“我虽然干掉了敌人,但自己也没讨得了多少好。我伤得很重,如果没有被你救下,也许就会死在刚才经过的雪地里,尸体被埋得很深,不知道多久才会被人发现。”
这是他第一次向洛汀坦白自己来克维尔的缘由,以及那一身伤的来历。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清楚楚,最血腥的部分也没有略过。
大概他真的喝多了吧,艾丹这么想着,又喝了一口,几乎把那瓶酒喝空。
“所以……”洛汀斟酌了半天,说,“你就是因为自己的噩梦,才来到克维尔,嗯,复仇?”
“是的,很抱歉。现在想想,也许你救我的时候我又做了噩梦,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才让你误以为我的父母去世了。”
洛汀问:“那你现在还会被噩梦困扰吗?”
艾丹摇头:“把他们杀完后就好了。”
洛汀:“……”
“……”艾丹也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自己不是个疯子就是变态杀人狂。
什么叫杀完人就好了,听起来也太恐怖了。
其实那伙强盗真说起来并未对他的父母造成伤害,与他没有深仇大恨,可他却因为一个噩梦,就不管不顾地潜入异国,对他们大开杀戒,怎么看都不像正常人能做出的事。
“我喝多了,有些口不择言。”他不抱希望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将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
洛汀犹豫着要不要把空瓶夺下来,毕竟艾丹看起来醉得不轻。
但观察一会儿后,他发现不需要这么做,因为艾丹已经醉得发现不了瓶子里没有酒了,又仰头“喝”了两口,他身子一歪,载倒在洛汀怀里。
一个成年男性沉重地倒下来的力道,牛车都被震得晃了一晃,好在他尽力稳住了,还调整姿势让艾丹趴得更舒服。
“我本来不该说的,”艾丹伏在他腿上,脸颊绯红,“这也许会把你吓到,你可能一直以为我是不得不与别人搏斗才受伤,实际上我才是那个千里追杀而来的凶手,我的手上有不下二十条人命……”
洛汀把手放在他脸上,滚烫的热度:“你现在喝多了所以忍不住自首了吗?”他开玩笑似的说,“不会清醒之后把我灭口吧。”
艾丹将脸在他的衣服上用力蹭了蹭,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是想让你认清我是什么样的人,”他说,“免得你不明不白地喜欢上一个杀人犯,给自己惹一堆麻烦。”
洛汀长叹了一口气,惆怅道:“你为了拒绝我,连杀过多少人都坦白了,是真的想让我放弃这段感情啊。”
怀里那颗红色的脑袋停滞了片刻,然后窸窸窣窣地爬上来,两条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埋在他胸前就不动了。
“不是这个意思吗?”
艾丹不说话,也不放开他。
洛汀等了一会儿,发现他眼睛都合上了,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想装死。
*
当艾丹决定认真对待一段感情时,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坦白自己的身份。
一段应该认真对待的感情,不应该在谎言和期瞒中开始。
他想尝试着一点点告诉对方自己的经历与身份,可喝了酒后舌头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他直接就把自己做过的最凶残的事给交代了。
懊恼和反悔也来不及了,好在洛汀还没把他推开,艾丹索性开始装睡,结果酒意上涌,不小心就真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房间不大,但是很整洁,桌面上摆着一些手工工具,散落着许多银屑。
窗边与墙壁都钉着兽皮,艾丹知道很多克维尔人会用这种方法来为室内保温,而他身上也盖着一张雪白的熊皮毯——光看这张皮毛毯都能确定这家人要么条件不差,要么有一位出众的猎手,否则不会得到这么一张毫无瑕疵的熊皮。
这是一个明显的男孩子的房间,当然,艾丹也能确定这是洛汀的房间。
……他最后还是被抬下了车,在毫无知觉的时候跟他的家人见面了。
艾丹把毯子盖在脸上,生无可恋。
更可悲的是,他喝多了也没断片,还能清楚地记起自己说了什么,越想越绝望,现在他最想做的事就是让一头熊把自己捶死,没有活熊,让这张熊皮把自己闷死也不错。
可惜在他憋死前,一只手掀开了毯子,让他的脸重新接触到冰凉的空气。
“醒啦?”洛汀惊讶的声音道,“那怎么还能捂一头汗,不觉得闷吗?”
他拿了条毛巾来给艾丹擦脸,艾丹本想接着装死,被他一伺候也躺不下去了。
“我自己来。”他接过毛巾,胡乱抹了一把,用力搓得脸颊生痛。
洛汀看得笑起来:“别紧张,我家人都很喜欢你,爸爸还说等你醒了他要再跟你喝两杯。”
艾丹胡乱抹完脸,将毛巾折好:“我的酒量不行,恐怕无法让令尊尽兴。”
“就是看中你酒量不好,”洛汀把毛巾拿过去,随便晾在衣架上,“全家人里我爸唯一喝得过的就是尼克了,哦,尼克是我九岁的弟弟。可怜的老诺瓦,他的酒量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如。”
回到家的洛汀看起来分外活泼,一进屋子里嘴就没停过,艾丹一边是不想说话,一边也实在插不上嘴。
最后洛汀像是发现他的沉默,走近来在床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献宝似的展示给他:“你看。”
艾丹抬眼看去,那是一个银制的小挂坠盒,刻了几朵粗糙的紫罗兰装饰,明显是女孩子的用品。
“我妹妹给我的,”洛汀说,“是她很珍爱的东西,我用你送的银子打了一个新的给她,她才把这个给我。”
艾丹说:“你要这个有什么用?”
“可以放点小东西啊。”
艾丹感觉洛汀是在想办法与自己聊天,不愿拂他好意:“你想带什么,装一个牛皮袋就好了。这种挂坠盒,只能放点女生的小首饰。”
“男生不也有首饰。”洛汀说。
确实如此,艾丹能立刻想到四五种男性首饰,但能放在挂坠盒里随时拿出来戴上的……
他手指抽了下,想起了母亲寄给他的红宝石戒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3.13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