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丹从睡梦中惊醒。
自受伤后,他的睡眠一直不太好,一有动静便惊醒不说,睡得沉了,还总是被梦魇住。
在噩梦里,他总会回到那片冰冷的雪原,无能为力地躺在雪地里,看着被鲜血染红的雪水自身下慢慢扩散开来,而他的生命也在一点一点流逝。
他恐惧那种感觉,却无法摆脱这种绝望。
也许这个噩梦将会跟随他一辈子,就好像床边的手杖一样。
房间外守候的男仆听到动静,轻轻推门而入:“老爷。”
艾丹看了眼窗外,天刚蒙蒙亮,这时候起床太早,但他实在不想再回到那噩梦中去,便对男仆点点头,示意他服侍自己起床。
白桐庄园一片寂静,佣人们都还没开始一天的工作。
也好,如今的艾丹并不是很想出现在人前。
他持手杖在花园里慢慢走了一圈,男仆一直跟在后边,挨得很近。
艾丹走得微微气喘,回头对他笑道:“别这么紧张,西尼尔,我现在已经不会摔跤了。”
西尼尔跟随他父母多年,与长辈无异,按理讲已经不需要再做贴身服侍的活,但艾丹受伤后,西尼尔坚持要随身跟着他。
艾丹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刚开始的时候,他也确实走不稳当,总是跌倒。若不是西尼尔在一旁看顾,不知会添多少伤。
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将重心转移到手杖上,再也不会因为依赖双腿而摔得那么狼狈了。
只是这样走路不太美观,他还得努力练习,尽可能不让自己一瘸一拐得太厉害。
西尼尔没有回应,只默默注视着自己的主人。
等回到室内,他一边帮艾丹脱下外衣,一边轻声提醒:“老爷,克维尔的那个人很快要来了,也许就在今天。”
艾丹微微扬起的嘴角弧度停滞了,刚刚行走出的一身薄汗也变得冰冷,黏在皮肤上。
“我知道。”他淡淡道。
贴身男仆只需要伺候主人,不需要多话,但西尼尔算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忍不住多说一句:“如果老爷迅速定亲……”
“那只会把无辜的人推上死路,”艾丹拨开因为出汗而黏在后颈上的卷曲红发,“克维尔有的是办法让人在婚礼前无声无息消失。”
西尼尔低声说:“能在这时候答应您求亲的人,本就是冲着伊格纳索斯的权势利益而来。”
艾丹没什么表情:“我知道,但我还是不能这么做。”
西尼尔低下头,不再说话。
艾丹却又放柔了声音:“西尼尔,如果我父母还在,他们一定希望我选择相爱的人,就像他们一样。但时势已经不一样了,我的婚姻不再只关于我自己,甚至已经不是你我能做主的事。”
他转过身,撑着手杖将自己挪到沙发边:“之前我让你搜集克维尔那边的情报,有什么结果了吗?”
他扶着右腿,屏吸坐下,坐稳当之后才吐出那口气:
“关于我的联姻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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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丹今年二十二岁,已经成为伊格纳索斯家族的家主四年。
四年前,一伙无名强盗劫杀了他的父母,又在追捕令下达前逃出莱顿,躲开了偿罪的处罚。
葬礼结束后,他消失了整整一年。
除了他所信任的西尼尔与女管家,没有人知道他是追踪着强盗逃逸的路线,偷渡到了邻国克维尔。
他在那里完成了复仇,但也受了重伤,虽然捡回一条命,却因为耽搁了治疗,从原本气宇轩昂、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成了一名连行走都困难,需要依靠手杖支撑的病人。
一个年轻的、虚弱的、孤立无援的家主,又拥有庞大的身家资产,简直与餐盘里明晃晃的肥肉无异。
更何况伊格纳索斯家族不止有巨额财富,还是莱顿的三大圣印家族之一,身为家主的艾丹执掌着能够开启春枢宫圣泉封印的神赐之物。
这可是关系着莱顿命脉的至宝,谁会不想趁他根基不稳时尝试着争夺一下呢?
艾丹为此承受了太多压力,眼看他快要扛不住,将圣印拱手让出,却在此时传出消息——这位年轻的家主,将要与一位克维尔军官缔结婚约。
这是一桩再明显不过的政治联姻,对双方的好处都很明显:伊格纳索斯富可敌国的家产让艾丹在任何势力眼里都是最顶级的合作对象。而年轻的家主守不住偌大的产业,急需寻求外界的帮助,克维尔就是他选择的盟友。
但这毕竟是跨国的联姻,圣印家族的身份又格外敏感,消息一放出,伊格纳索斯的名声就受到了重创,艾丹本人也被描述成为了不丢掉执掌圣印的权利,而出卖国家的叛国者。
西尼尔为此悲愤不已,因为他再清楚不过,以艾丹的性格遭受再多也只会咬着牙硬撑,绝不可能去寻求他国的支持。
这桩联姻与其说是各取所需,更像是克维尔对艾丹的强买强卖。
问题便出在他去克维尔复仇的那一年里。
当时年轻气盛的艾丹与克维尔驻莱顿的外交人员协议无果,冲动之下独自潜入克维尔复仇。
孤身一人的复仇之路有多艰辛没有人知道,钱财还能提前准备,伤病却是无可预料。
等他报完仇,拖着重伤的身体在雪地里艰难跋涉。
艾丹说:“我的右腿一直在流血,到最后都没了知觉,我不敢停下来,因为倒在雪地里就永远不能再爬起来。”
就这样硬撑着,好不容易遇到一户人家,他用最后的力气扯下自己衣服上的银扣。
“我是莱顿的商人,在路上遭遇了劫匪,”失血和寒冷让艾丹无法编出完善的谎言,“请您收留我,我的家人很快会找过来,给你们丰厚的报酬。”
那户人家只有一个守寡的妇人和她的女儿,男主人上山砍树时摔断了腿,活活冻死在山里。
艾丹在她们家住了三天,临走前把身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留下来。
而那些东西又被克维尔人带到了莱顿,摆放在已经回到家乡、以为自己再不会陷入酷烈寒冬的艾丹面前:
七枚玫瑰样式的精致银扣,与一块绣着伊格纳索斯家族纹样的布料。
“未经允许擅闯他国领土并犯下杀人罪行,”克维尔的外交官用傲慢的语调说道,“这可是严重的危害安全行为啊,您可要给个说法。”
克维尔不会善罢甘休的态度让艾丹再一次感到自己的身体如陷入雪地般寒凉彻骨。
“你们想要什么?”他只能试图谈判。
而克维尔答应封口的条件,就是要他和一个没见过的人结婚。
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感情,这是克维尔摆在他身边的一把利刃,随时可能捅向他、他的家族,甚至他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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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西尼尔说,“我没能找到与您联姻的那个人的任何消息,克维尔对此保密很严。”
这桩联姻双方都很没诚意,到现在艾丹也不知道要和自己结婚的人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身份。
一无所知,就难以提前针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艾丹思考着各种应对,直到女管家罗莎轻声呼唤了两次才回过神。
“老爷,天黑了,您该吃饭了。”
艾丹才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了一整个下午,腰和肩都酸痛极了,而右腿因为长时间的不活动,已经变得麻木无知觉。
他还是太紧张了,艾丹想,对于未知的敌人他的反应不能太激烈,家主的情绪会影响到家里的其他人。
用力撑着手杖站起身,他不着痕迹地拒绝了罗莎的搀扶,双臂用力,将身体重心转移到手杖上。
刚走到餐厅,他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混乱声。当他过去查看发生了什么时,紧闭的大门刚好被人推开,一阵风刮了进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艾丹的身体条件反射地蜷缩了一下。
他从那阵风里,闻到了雪的味道。
冰冷、清冽、像一把刀子割开温和无害的风,将他带回噩梦里的那片雪地。
啪嗒,啪嗒。
是加厚的靴底踩上白桐庄园光洁平滑的地面,鞋跟轻快敲击砖石发出的声音,听在艾丹耳里如同一头敏捷的野兽在迅速接近他们。
踩上地毯后脚步声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来人身上的配饰击碰发出的叮当响。
“你就是我的结婚对象吗,小伊格纳索斯先生?”
艾丹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尾音拖得很长,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
……男人?
竟是个男人?!
艾丹心中腾起怒火。
克维尔居然连明面上的联姻借口都不伪装一下,直接派了个男人过来?
强烈的怒意让他克制住身体的不适,站直了身体:“是我。”
然后,他第一次正面见到了这位联姻对象。
太年轻了,这是艾丹的第一个念头。
站在他面前的与其说是个男人,更像个刚拔高个头的少年,艾丹怀疑他根本还没有成年。
还在长身体的少年人,远没有克维尔所崇尚的魁梧强壮,劲瘦的身躯加上修长的四肢稍显单薄。
但他又是明显的克维尔长相,奶白色皮肤,轮廓深刻,薄唇挺鼻。金棕短发柔软而略显凌乱地搭在额头上,微微遮住眼睛。
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彻彻底底属于雪国的眼睛,冰川一样的颜色,只是稍一对视,寒冷的气息便如风暴铺天盖地卷来。
光看脸艾丹会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可这双眼睛让他想到战士、想到野兽、想到曾经差点将他吞噬的雪地。
他感到阵阵发晕,克维尔到底想做什么?大费周章促成与伊格纳索斯的联姻,却派来一个比他还小的男孩,如果他们觉得这个年轻过了头的家伙能够控制得了自己,那艾丹真要怀疑克维尔情报机构的业务能力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门口的守卫呢?”他问。
克维尔人眨了眨眼:“你说那几个毫无战斗力可言的摆设吗,真有趣,我还以为他们是庄园的吉祥物呢,随手摆放到显眼的地方了。”
艾丹想他不至于胆大妄为到初次见面就杀人,大概只是把人打晕过去。
但这也已经是严重的挑衅。
他正要反击,那个小联姻对象忽然凑近了过来,将他们之间的空当缩到远远小于社交礼貌的范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艾丹不适地微微后仰身体,“没有人教导你初次见面时和别人保持合理的距离吗,况且没有任何通报闯进别人家里,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他的小联姻对象嘴角上扬着,眼里却毫无笑意,剔透的眼珠子像两颗死着的玻璃球:“很抱歉,贵族老爷,我只是个出身卑微的乡野小子,别说莱顿上流社会的礼仪了,克维尔的规矩我都搞不明白,还请您多多见谅。”
他的莱顿话说得还不错,但仍保留着极具克维尔特色的弹舌,这让他的语调听起来宛若歌曲的韵律。
“至于我的拜访……听闻您的腿脚不太好,我自己进来,就不劳烦您出门迎接了。”
艾丹气极反笑,他用力撑着手杖,让自己的脊背挺得更笔直。
“那可真是多谢您的体贴了,”怒意让他忽略了右腿传来的钻心疼痛,“不过我可不是您这样不懂规矩的人,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虽然您大概已经从克维尔军方那里看过了我的所有资料——艾丹·伊格纳索斯,伊格纳索斯家族的现任家主,白桐庄园的主人,你的未婚夫。”
他向克维尔人伸出右手,因为用力手掌绷得笔直,充满了争强好胜的气势。
对方打量了一下他站得笔挺的腰身,以及因为仅用一只手支撑全身重量而微微颤抖的左臂。
他触碰了艾丹的右手,轻轻一握之后没有松开,而是继续捉着他的手指,单膝跪了下来。
“……”这个举动太出乎艾丹意料,以至于当蓝眼睛的年轻人低头吻上他的手背时,他没能第一时间抽回自己的手。
“初次见面,艾丹老爷,我是克维尔女皇新封的特里耶维奇公爵,您的联姻对象。”
艾丹右手食指戴一枚红宝石戒指,柔软的唇贴着手背轻声细语时,宝石也将那双蓝眼睛映出一点妖异的紫。
“你可以叫我……”分明是臣服的姿态,他从低处看来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攻击性,像一头随时会扑上来咬穿艾丹喉咙的野兽。
“安德里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