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外壁猛地一震。
是洛汀把头磕在了上边。
“我真傻,真的,”他喃喃自语,“我居然没有问清楚伊格纳索斯家的情况,该死的奥列格。”
信使担心地看着他在马车上撞来撞去,把奥列格来来回回骂了数遍,发泄完了,终于一抹脸,对他说:
“把信给我。”
莱顿寄来的信盖上了绝密的标记,洛汀检查过封闭状态,才从封口撕开。
第一张信纸直接被他揉成一团——奥列格的来信第一页基本上都是在问候他家人,可以直接略过。
但这次他难得开头便说了正事,于是十几秒后洛汀不得不把团起来的纸再展平。
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就这样一边交代需要传递的消息,一边怒骂同事,时不时再“嗷”一嗓子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
信使胆战心惊地听了全程,末了洛汀进化成人,取出一封信,一本正经地道:“帮我寄一封信去莱顿。”
“……”所以您刚才交代那么多东西,不能也写进信里吗?
信使严肃地接过:“好的,是寄到蒲公英街16号吗?”
“不,寄到白桐庄园,送信的要打扮成普通信使的样子,不得暴露身份。”
哦,原来与奥列格大人无关,难怪这么礼貌。
信使疑惑:“与您最近同行的那个红发男子有关?”
洛汀板着脸道:“这不是你该探听的内容。”
信使满头雾水地走了,也不敢多问——这位大人年纪极小,按理讲甚至不到入伍的年龄,不知为何克维尔的几位将军都十分看重他,给予了许多特权。
比如这封信,如今的克维尔正值寒冬,普通人的通讯方式早已断绝,只有军需信件能够传递,但他想送到哪里便送到哪里,根本不受限制。
洛汀回到镇上唯一的酒馆,艾丹已经点好了饮品:两杯热腾腾的蛋奶酒。
这是他唯一能接受未成年兼伤员饮用的带酒精饮料。
如果不是洛汀告诉他在克维尔进酒馆不点酒相当于砸场子,他是很乐意给洛汀来一杯热牛奶的。
即便如此,洛汀看到那奶气蒸腾的饮品时,表情也很精彩。
“你还马车怎么去了这么久。”艾丹说,“我都担心喝的凉了。”
加了蛋和奶的酒一旦冷却味道就会很腥,洛汀再不回来,他就要考虑自己先解决两杯了。
……那洛汀就要考虑怎么把他扛出去了。
洛汀坐下来,喝了一口:“还加了蜂蜜?”
艾丹道:“哦,那应该是我的。”他把酒杯勾过来,对调了一下。
完全不在意地抿了一口已经被洛汀喝过的酒,他注意到对方复杂的视线,对他笑了笑。
洛汀又想撞墙了。
*
昨夜,他们最终还是点起了灯,裹着被子缩在床上,开始复盘到底发生了什么。
怕吵到主人,艾丹的声音压得很低:
“你到底对我的家人有什么误解?”
洛汀扶着额头,一副不想面对的样子。
“我以为……你家里没人了。”他说。
没人?白桐庄园很多人啊。
艾丹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普通人的“没人”应该是指家人都去世了。
联想到洛汀听到他父母回信的反应,艾丹明白了,更加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说我父母不在了?”
他确信自己是没提过家人的,洛汀也没有问过……所以这种误解到底从何而来?
不,先不谈误解,如果洛汀一直都以为他父母去世了,那他的很多迷惑之举都有了解释。
艾丹恍然大悟:“所以你从来都不问我的来历,也不跟我说你的家人,是怕……勾起我的伤心事?”
“……”洛汀把自己团进了被子,开始自闭。
而艾丹在匪夷所思之后,忽然捂住了嘴。
但仅仅捂了几秒,他就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是……”他怕打扰到白先生,只能压着声音,简直要把自己憋死,“太好笑了,洛汀,你怎么会给自己脑补这么多东西,还这么坚信不疑,就不能来问一问我吗?”
回顾这段时间洛汀对待他小心翼翼的态度,艾丹难以想象他到底给自己安了多么悲惨的经历,难怪把他当易碎品一样小心呵护。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写进信里,我的父母会很欣慰,有人在他们‘去世’后这样照顾我……”
洛汀忍无可忍地掀了被子,劈头盖脸罩在他头上:“不许笑!不许再想这件事了!忘记它!全部给我忘掉!”
艾丹趴在床上,任由两个人的被子把他压得严严实实,没有反抗,只在被子里抖抖索索,明显是笑个没停。
最后洛汀气得跳下床:“我要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家去吧,我就不留你了。”
刚跑两步就被艾丹拖回去,成年人的力道把他结结实实按在床上。洛汀挣了两下没挣开,瘫着手脚像条死鱼一样躺平了,一脸“我死了”的表情。
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惹得艾丹又是一阵笑,怕他真的受不住羞耻连夜逃回家,艾丹手脚并用地将人困在怀里,也不在乎之前还纠结的保持距离了,他现在只想紧紧抓着洛汀,不让他逃掉。
洛汀确实没逃得掉,但第二天起来耳朵就一直红着,到告别白先生,回来黎松镇这一路都没恢复,也不肯跟他说话。
现在他们在酒馆里喝一杯热酒,艾丹发现,只要他稍微逗一下,洛汀的脸又会犯红。
太有意思了,他想,原来逗小孩这么好玩。
但也不能玩得太过了,艾丹乐着乐着,又冒出一丝警惕来。
他怀疑洛汀之前对他的好,是有许多同情与怜悯的成分。
在他眼里,自己是一个家破人亡、身受重伤,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所以他才如此尽心尽力,什么都为他考虑周全,连他心情不好都能第一时间发现,一个人就补上他所需要的全部照顾。
可现在洛汀知道了他父母俱在,不久前两人还小小地动了次手,洛汀清楚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不再是虚弱无依的伤者,而是一个强壮而极具力量的成年男性。
也许那些纵容和优待,都将不复存在。
喝了一口已经渐渐冷却,蛋和奶都开始凝固的酒,艾丹暂且歇了调笑的心思,开始思考怎么把洛汀留下来。
——除了父母和罗莎西尼尔,他从未在谁那里得到如此充盈的关爱,这让他很不想放洛汀离开。
也许他可以适当示弱,再让洛汀把他当病人当伤者看待……
这个念头刚起来就被否了,且不说他能不能拉下脸来装病,洛汀现在才是带着伤的,让他继续像之前那样照顾自己,艾丹心里实在过不去。
他内心抉择的时候,旁边有酒客关注到在酒馆里喝奶的他俩,没有去招惹已是成年人体格、红发看起来又很有气势的艾丹,他用酒杯碰了碰洛汀的,故意把自己的酒溅进了对方的杯子:
“第一次喝酒是吗,不挑带劲的鹿血酒,贪图奶味还不如回家喝你妈妈的。”
洛汀还未说话,艾丹已经准备发作了。
洛汀现在正是五官初步长开,又还未生出男子棱角的时候。
换而言之,就是小男孩最漂亮的年纪。
此时他又因受伤脸色发白,双颊和耳朵还泛着红,看着就令人格外想欺负——艾丹从昨天到现在已经逗了他不知多少次,因此那酒客一发声他就看透了对方的心思。
正因为看透,所以格外愤怒。
就在他已经不打算顾及自己那不得暴露的身份动手时,角落里站出两个人,把那明显喝多了的酒客拖出去。
同时洛汀也按住了他,低声道:“你不要出头。”
不多时一个人回来,告诉他们那酒客不是黎松镇的,是因为这次魔物袭击从其他地方抽调来的士兵,没了直属上级的管束一时忘形,会交由军管处置。
艾丹对这个处理方式还算满意,只是对方一边说眼睛还一边偷瞄洛汀,直到洛汀说没关系后才如得大赦地离开,很是奇怪。
“……克维尔的军纪还挺严明。”他最后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洛汀从头到尾没什么表情,只有那个人汇报似的告诉他们处理方式时才挑了一下眉毛。
“跟军纪没太大关系,主要是这次黎松镇的指挥官他们惹不起。”
“指挥官?”
“应对这一次魔物侵袭的,”不知为什么洛汀的脸又红了,“安德里柯·特里耶维奇。”
安德里柯,艾丹想,没听说过。
但这家伙居然让十四岁的孩子上战场,他默默把这名字记下来,打算以后以伊格纳索斯的名义去找他麻烦。
不过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刚才准备起身护着洛汀的时候,他忽然明白自己该以什么方式与对方相处了。
大概因为是家里的长子,洛汀小小年纪就成熟稳重极了。而之前艾丹依赖他照顾,所以也忽略了,其实自己才是更年长更有阅历的那个。
现在既然他身体已经恢复,他就应该尽一尽大人的职责,好好照应洛汀才对。
但摆出“我要罩着你”的架势估计洛汀也不愿接受,更何况待在黎松镇这个小地方,艾丹肯定没他这个本地人吃得开。
洛汀开始喝他那杯半冷的蛋奶酒时,艾丹开口了。
“你要不要去莱顿?”这话目的性太强了,带着一股子拐骗小孩的诱导味。
“我回家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听起来又太暧昧,搞得像两个有不健康关系的人在商量私奔。
最后他只是道:“洛汀,你想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洛汀一边喝酒,一边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艾丹镇定地解释:“你看,克维尔有如此宽阔的地域,你身为一个克维尔人,难道不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开拓一下自己的眼界,见识更厉害的大人物吗?”
洛汀含糊地说:“……你知道我们最近见的一个大人物是谁吗?”
艾丹:“什么?”
“没事。”
艾丹忽然想到他上一次去莱顿的原因,干脆地说:“反正,以后如果我结婚,你是一定要在现场的。”
洛汀又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
“噢,这是当然。”他说。
他理所当然的语气让艾丹有些兴奋——这不就说明,他起码可以用这个理由把洛汀骗到莱顿去?
骗过去做什么,艾丹暂时还没头绪,他只是想把人先带到自己可以掌控的地方。
但洛汀还太小了,才十四岁,这让艾丹犹豫,他既想把他带走,又不忍心让洛汀这么小就与家人分离。
盯着自己剩下的半杯酒看了片刻,他忽然道:“不如,让我父母认你为义子,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了。”
洛汀差点把酒喷出来:“什么?”
艾丹镇定地和他对视:“你邀请我去你家,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想法,而且你救了我的命,我觉得,我们应该有比朋友更加亲密的关系。”
两个男人,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那当然是兄弟了。
洛汀如果是他的弟弟,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把他带到家里去,在莱顿,他可以给他提供最好的生活,考虑到自己的命都是对方救回的,艾丹甚至愿意将伊格纳索斯的家产也分给他一半。
就看洛汀愿不愿意认他这个哥哥了。
洛汀没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只是喃喃道:“我得再喝一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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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3.9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