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醒醒,别睡了。”
粗鲁的带口音的克维尔语炸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不想死就去那里排队,一人领一碗土豆汤,快点!慢了就等着啃冰渣子吧。”
艾丹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路,所有声音都隐隐绰绰的,他摸索着站起来,才走了一步就又跌倒。
右腿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失去意识,他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应该是昏过去了,不然怎么会靠在墙边睡着,那几乎是不要命了。
一双手把他拉起来,拖到放汤的棚子前,裹着头巾的女人用粗陶碗给他盛了还冒着热气的土豆汤。
艾丹看那碗有点熟悉,看那女人也有点熟悉。
直到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女人身后他才记起来,这是他曾借宿过的人家。不辞而别前,他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了这对母女。
此时魔物来袭,黎松镇每家每户都得出人来防御袭击,家里没有男人的,女人也要帮忙供应后勤。
拉莫家的孤儿寡母就是如此。
她们忙碌不停,没有认出艾丹来。
艾丹也没有和她们说话,旁边有克维尔的士兵,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虽然他现在最大的麻烦,就是主动参与了这场战斗。
那双把他拖过来的手又扶着他来到一个简陋的休息点,坐下来后艾丹才看清对方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量高大,体格健壮。
“你不是咱们镇上的吧,”那青年递给他一只木勺,“我在黎松镇长这么大,从没见到红头发的人。”
艾丹疲惫极了,他应该警惕起来,编个理由,可他实在没力气,而且当务之急是趁着土豆汤还没冷多喝几口,这是几天战斗下来的经验。
他把连皮都没削,可能还沾着泥沙的土豆塞进嘴里,堪称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一大块酱肉放到碗里,又是那个青年。
“我妈妈送来的,”他见艾丹停顿,解释道,“我们家在镇上开酒馆,要来一点喝的吗?”
艾丹不喝酒,但这个鬼气候不喝点真扛不住,他点了头,结果对方直接往他还没吃完的土豆汤里倒了满满一碗猩红的液体,腥气扑鼻,那块还没来得及吃的肉也浸在里面。
“快喝吧,这是我家自己酿造的鹿血酒,可是黎松镇的一大特产呢。”
这样混杂的食物足以让伊格纳索斯家的小少爷作呕,但此刻的艾丹沉默了一下,便把碗里的所有东西都倒进嘴里,吞咽下去。
“你是个英勇的战士,”酒馆老板的儿子对他说,“不管你从何处来,都是我们的英雄。”
艾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什么荣誉,他也不需要那种东西。
把最后一点食物刮进嘴里,他才注意到对方一口未动:“你为什么不吃?”
那青年把家里送的肉给了他,自己碗里只剩一点糊糊。
“我没有必要吃了。”他掀开上衣,艾丹看到他心口处有黑色的痕迹,好像是伤,又好像是其他东西。
混沌的思维没有得出答案,他听到青年说:“要好好活下去啊。”
……要活下去。
……
艾丹喉咙肌肉一抽,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心脏狂跳不止。
西尼尔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老爷,我没想到你睡得这么沉。”
艾丹瞳孔颤抖着,过了十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被西尼尔推醒了。
“没事,”听说梦游的人是不能叫醒的,他的状态估计跟被强行唤醒差不多,心跳得很快,现在还有些气息不稳,“我睡了多久?”
“大概半个小时。”西尼尔把他扶坐起来,“已经下午三点了,回程需要一个半小时。您还要去和奥列格谈判……”
他欲言又止,似乎想劝艾丹改个时间,但再来一趟主城同样劳累,艾丹希望能把事情一次解决,省得还要跑一趟。
“给我倒点水来,” 他清了清喉咙,让嗓音不那么嘶哑,“然后去蒲公英街16号。”
“与克维尔签订新的资源协议?”
奥列格看过那份初步拟订的协议后,明显有些惊讶。
“这是莱顿的新决定?”
“算我个人的意思。”
虽然睡了一觉,补充了在审议会上消耗的体力,此时艾丹依然感到疲惫,为了不让对方看出来,他只能放缓语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
但比起奥列格,意料之外在这里的安德里柯更让他不自在——尽管对方作为克维尔的公爵,出现在蒲公英街16号再正常不过。
这是他们婚礼后的第一次见面,艾丹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的伴侣。不过正事要紧,他可以先忽略对方。
“作为执掌三分之一圣印的家族,每年我都可以获得部分圣水的处置权,我愿意与克维尔签订协议,把这部分资源转让,交由你们来负责。”
奥列格没有立刻回答,倒是一直当背景板,抱着手靠在桌边的安德里柯开口:“为什么?”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直接原因是克维尔今年的第二次圣水申请引起了卡伦及一部分家族的严重不满,虽然艾丹和林恩的赞同使得这一次申请仍然通过,但可以想见,下次申请的阻力会越来越大,偏偏克维尔的国土辽阔,又需要更多的圣水供应。
所以艾丹做出了这个决定,将自己所掌握这部分圣水转让。
其实一直以来,伊格纳索斯都坚持圣水应无偿分给其他国家。艾丹的先祖认为,圣泉并不属于某个家族、某个国度,它是神明赐予凡人对抗污染的宝物,莱顿只不过掌握了圣泉的使用权罢了。
但艾丹不会把这个观念告诉面前的两个人。
他的话语是很有分量的,即便只是自己的观点,也容易被解读为莱顿人的共识,所以他必须谨言慎行,杜绝一切误解的可能。
“我参与过你们守护家园,抵御魔物的战斗,”他只简单说了这一句,没有过多解释,因为相信面前这两个人对他的经历了若指掌,“虽然我不认同你们高层的一些行为,但我同情所有遭受魔物侵害的平民。我是为了他们才愿意让渡一部分自己的权益。”
“这份资源,只能用于处理克维尔偏远城镇的污染,若是被用到其他地方,我会收回它的使用权。”
奥列格还是没回应,显然艾丹的协议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为好。
倒是安德里柯再一次开口:
“条件?”
他没有向艾丹表达感谢,而是直接地询问,把一切当做彻彻底底的交易。
艾丹对这个反应很满意,他愿意让渡自己的利益帮助克维尔的普通人,但他不希望自己的退让使克维尔得寸进尺。
“这份资源原本是用来应对灵翼崖附近的紧急情况,在转让期间,倘若这片领域出现了魔物和污染,由克维尔派人前往处理。”
他公事公办地说出自己的条件:“但不能以克维尔的名义,需经过春枢宫的授权安排人手。污染解决后不能逗留原处,不能获得报偿,不能与当地人有任何交流,必须立刻撤离,之后也要对这些任务保密。”
跟获得的圣水相比,这些付出并不高昂,安德里柯毫不犹豫地答应:“成交。”
奥列格终于回过神来:“等等,你不能越过我做决定。”
安德里柯冰蓝的眼睛没有丝毫动摇:“清除污染的活可以交给我。”
——交给你?!要不是艾丹在旁边,奥列格就要咆哮了: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身体情况是不能再战斗的吗?
“具体事宜你们自己商量,”艾丹的精力有限,不想浪费在这两个人的拉扯上,“如果这份协议你们同意,现在就给我个准话。”
奥列格只得先说道:“克维尔自然愿意签订这份协议,我会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女皇,七日内给您具体答复。”
“敬候克维尔女皇的回信,”艾丹敷衍地道,然后站起身来,“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他没有问安德里柯要不要和他一起走,也没有多看他一眼,便自顾自离开了。
等那抹红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奥列格的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
安德里柯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看来你的计划第一步失败了。”
圣印家族之间并不是毫无间隙,林恩与卡伦显然合不来,奥列格本想借克维尔申请圣水一事挑起他们的矛盾。
艾丹的父亲是个脾气温和但立场坚定的人,在从前他是另外两位家主之间的调和者。
艾丹还没有这份能力,可他依旧用自己的方式化解了危机,守护了圣印家族明面上的和平,虽然只是一时的。
“他想做圣人,我们便让他做这个圣人,”奥列格阴沉地说,“协议的消息瞒不住的,他得抗住压力才能把这项决策推行下去,我也会好好为他宣传的。”
他盘算着下一步计划,安德里柯忽然问:“他参与了哪一场面对魔物的战斗?”
奥列格对艾丹的行踪的确熟悉极了,想也不想:“还能有哪个?当然是四年前黎松镇的【白焰之围】。”
黎松镇是个偏远的小镇,毫不出名,防御和武力都十分薄弱。这样脆弱的小镇,即便能防住魔物的袭击,也会损失惨重。
在克维尔,每一次城防战前都会竖起一面旗帜,倘若损失在控制范围内,旗帜会保存下来留给下一次战斗,能坚持三场战斗的旗帜会被认为沾染了好运和胜利的力量。
反之,倘若战况惨烈至极,旗帜就会封存不用,以上面的标识记录为这场战斗的名字。
插在黎松镇城墙上的旗帜,是一面黑底白焰旗。
这面旗帜已封存了,那场战斗也被命名为【白焰之围】。
艾丹当时就在黎松镇,隐姓埋名地养着伤。
以他的能力,在守卫发出警报时应该是能离开当地的。
但不知为什么,他留了下来,还参与了战斗。
正是他在战斗中的表现引起了守卫的注意,继而被上报上去,调查团才从他借宿过的那对母女家搜出了伊格纳索斯家的标记,将证据摆到他面前,胁迫艾丹答应了联姻。
“肖塔诺夫将军给我的资料里没有提到这个。”安德里柯说。
奥列格的思维还沉浸在计划里,被这句话打断,不耐的情绪刚起了个头,他想说没提就没提,反正你也不一定会看,却忽然意识到,这部分资料被略去的可能用意。
——洛汀·诺瓦,正来自黎松镇附近的村庄。
当初艾丹保护的小镇里,也许就有他的亲友。
安德里柯继续说:“艾丹的腿伤很严重,不是一次受伤的结果,如果他是在伤势未愈的时候又参与了对魔物的高强度作战……”
“安德里柯·特里耶维奇公爵!”
奥列格提高了嗓音。
“记住你现在的名字、现在的身份!你与那个小镇没有一点关系!艾丹·伊格纳索斯也只是你的任务目标!”
安德里柯与他对视,目光森然。
有那么一瞬,奥列格怀疑他对自己动了杀心。
更可怕的是,安德里柯并非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他已经被深渊诅咒,快要死的人总容易心态扭曲,做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奇,如果他要背叛克维尔……
可安德里柯很快收敛了攻击性,看起来又是个有些冷淡的年轻人。
“我的忠诚属于女皇与克维尔,”他淡淡道,“我会依照命令,死在莱顿。”
奥列格张了张嘴,最后道:“你的联姻对象未必能活得比你长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是提醒安德里柯,无论他想要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艾丹的命运吗?
安德里柯回答:“如果我走得早,或许死在他手里也是不错的选择。”
说完这句话,他也像片刻前的艾丹那样,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奥列格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让自己情绪平复下来,但依旧心绪烦乱。
要不要把这件事报告给女皇?
又觉得安德里柯不至于真的背叛他们,站到伊格纳索斯那一边去——就算他真想这么干,艾丹也未必会接受。
最终奥列格决定什么都不说,把这件事瞒下来。希望这小子不会那么傻。
在椅子上转了半圈,奥列格又冒出新的念头,安德里柯说要死在艾丹手里,这是想让那个人杀了他,还是意指,安德里柯愿意为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