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头上的苍穹,就像脚下的大地,生为人,你躲不过天与地的包裹。
蔓延躲不过鱼羊的索取。
蔓延躲不过感情的依托。
蔓延背着书包走进一班教室,早读刚过,大部分同学都还在学校食堂吃早餐。
小包趴在桌子上,故意发出打呼声,段绸坐在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嘴炮。
“你昨晚回家以后就是啥也没干呗?我都怀疑这四不像的字是勾凇写的,是不是他给你‘捉刀’的?”
“捉个大头鬼!”
小包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如果是他给我写的,我出门就被车撞死!”
拎着袋子,从外面跑进来的勾凇正好听到包筝发的毒誓,立刻炸窝。
东西往桌子上一丢,够过去捂住那张让人恨得牙齿痒痒的“臭嘴”。
包同学蹬脚蹬腿,并发出“呜呜”的声音,“你要谋杀亲夫啊——”
段绸侧歪身子,拿了一叠手撕饼开吃,还看着“狗血剧”。
“我要是有修魔的神通,一定先给你禁言,太特么让人糟心了。”
段绸瞅着小包的一张粉脸变得姹紫嫣红,乐得直拍手。
“让筝子禁言似乎不大现实,你可以把他谋杀之后再让他重新回炉到包大人肚子里,重塑一遍,变成你喜欢的性格儿。”
“我操!段子,你个教·唆·犯!”
包子逮着机会咬了一口勾凇的手上肉,迫使对方松了把持,“你们就是把我放到老君的八卦炉里,炼上个九九八十一天,我还是我,蝎子拉屎独一份。”
“‘妻管严’!”段绸用脚板点着拍子,“松鼠,给他来个以毒攻毒。”
“借他俩贼胆儿,敢毒我试试!”
“休了他,爱谁要谁要。”
勾凇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杯现磨豆浆,插上吸管,再插进包同学的嘴里。
段绸一伸手,“都口干舌燥了,我的呢?”
包同学拍开她的纤纤玉手,“陕西风味的手磨豆浆是限量版,每天就几十小杯,我是上个月就预订好的。”
“嘁——不厚道的人儿遍地开花,亏得我为了你们掏心掏肺。”
勾凇打裤袋里掏出一小瓶精装版的草莓酸奶丢到她手里,打了个手势,让段姑娘离开。
蔓延一边看墙上的课表,一边整理书桌上的东西。
段绸又跑到他这边来,“班长呢?”
“教研室。”
段绸放开优美的身段儿,找话遇到了冰块,还是走为上。
“蔓延,”一身运动装的孙杰忽然出现在门口,冲里面的人喊,“杨总叫你去她办公室。”
隔着几个头,蔓延远远地看着孙杰,吃惊地没出话来。
“快点,要上课了。”
蔓延看看腕表,挪到门口的时候,问这个不该出现的人,“谁是你的杨总?”
冒头儿的货又横跳到这边,“老孙跳班到ONE,你都不知道吗?”
蔓延瞧瞧他,又瞅瞅他,昨天晚间,鲜梣到学校来,难道还有另外一层目的?
孙杰的脸臊得跟红布似的,“不好意思,太突然了,没敢跟你招呼。”
蔓延不再开口,默然离去。
从教室里笑着出来一堆同学,把孙杰围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
“孙杰,今天早读,杨总把你介绍给大家,我们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小包一一拨开他们,“谁的下巴掉了?别砸到脚。”
“全国有名的中学生种子选手,咋可能被放手呢?这会引起一段萧墙之争。”
“傻逼!”包同学给他们翻了白眼,“以前吧,他的身子虽然在别处,但火热的一颗红心却是属于我们一班的。”
“卧槽,班花,你这话儿等于脱了裤子放屁。”
“泥马才脱了裤子放屁呢!”
小包把孙杰推到学委的坐位旁边,“老孙的身价儿是两个班共享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归根到底都是我们延鹤一中的。”
许崇抱着一堆卷子打外头进来,“昨天下午的物理模拟成绩出来了。”
“不是吧,一宿的工夫儿就判完了,坐火箭炮来的么。”小包过去抢卷子,“我得多少分呀?”
学委小声着,“81。”
“谢天谢地!”包筝冲升起太阳的方向直作揖,“哪怕在明年的六月七日到来之前,我每天只涨0.1分,到时候那也是相当可观的。”
“小怂包,你要是考不上某大,都对不起一班的几位精英,个顶个地给你排忧解难。”
那边有学生可劲儿地抱怨,“我们都是红后娘养的。”
包筝反唇相讥,“就你最王八,也不知道是谁,学委和班副儿一早一晚轮流给你的化学吃小灶,放‘双节’假之前是谁的化学成绩从五十多分,跳到了及格线?”
孙杰看了看那个挑事儿的男生,后者对上了田径选手犀利的目光,麻溜儿晓事地开溜。
包筝把许崇手里的卷子丢给了勾凇,让他帮着发。
许崇留下了孙杰的那一份,埋头跟他说话,“连七十分还没到呢。”
孙杰挠头皮,“太紧张,没发挥好。我好的时候,能上九十。”
许崇笑,“难题都做对了,简单的倒大意失荆州。”
“老毛病了,我做题倒着做,心思用得太苦了,虾兵蟹将的倒成了我的绊马索。”
许崇歪过头,在藏匿的空气里轻轻抿住嘴。
孙杰大着胆子,在他耳边道:“以后我改,从头做到尾,把最难的留到最后。”
孙杰呼出来的热气喷在学委的脸上,他感到了些许的燥热,下意识地躲了躲身子。
“你得监督我——”
“我来监督你!”
包筝把一颗“毛球”插在他们当中间儿。
我们在说悄悄话,怎么哪儿全有你?
“你是无事生非的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最适不过了。”
孙杰把那个“祸害”用肩膀拱开。
“我操,是你姓孙,我姓包大人的‘包’好么!”
“包大人要真有你这样的耷拉孙儿,得气得从坟地里爬出来,看看是哪个小子坏了他的一世英名。”
孙杰往四下里喊人,“松鼠,把你们家里的领走,别搁这儿闹。”
勾凇果然听话,上来就把自己“家里的”捏着后脖领子提走了,惹得小包子“嗷嗷”直叫。
“学委,我这道题给误判了,你瞧瞧。”
班上有一小个子男生隔着几桌子跳过他们这边,并把卷子甩在了许崇的桌子上。
“哪个?我看看。”
许崇耐心地给男生讲题,完了又说道:“没有判错,你的公式用错了。结果是对的,但中间的步骤却南辕北辙。”
男生抓着头皮,“领教了,学委。”
许崇从自己的书桌里抽出一份空白卷子,递给他,“把这套模拟做了,不能走捷径,按着公式套,攻克自己的弱点。”
“谢了。”
第一节是物理课,蔓延回来了,可鲜梣直到中午放学也没有再出现。
段绸两手提着一大兜子卷子,重重地蹾在蔓延眼前,“沉死我了。”
蔓延把书包背上肩,不笑。
段绸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你不谢谢我?”
“我为什么要谢你?”
蔓延说完拎起那包东西就走。
“你们这一走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别光顾得自己快活,忘了我们。”
“有‘七星群’不是。”
“群个屁,我们猴年马月能捞到手机!”
蔓延骑车回到家中,鲜梣正在往车上装东西。
中午饭都不在家吃了?
鲜梣把蔓延车筐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到后备箱当中。
“不太饿的话,我们到那边的家里再用餐。”
你都这么说了,就是饿,我都不好意思张嘴了。
走高速,从延鹤到京城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蔓延坐在副驾驶位上,微合双目,手肘抱在胸前,做出小憩状,明摆着拒绝与人说话。
鲜梣启动无人驾驶模式,腾出两手,把捋在手边的一件外套给他盖在身上。
有了支援的动作,他又借机亲了亲蔓延的耳尖。
脆生生的,不但粉得可爱,还有溺死你的柔软。
你不搭话,我也省去了辛苦。
蔓延透过衣服的缝隙,往车窗外时不时地瞄上几眼,注意着他们走到了哪个地段。
路途之上显著的建筑物标志一个个闪过,嗅着衣料上鲜梣味道,延鹤离他们仿佛越来越远。
段绸的话说对了,从这一刻开始,蔓延什么时候才能和鲜梣再回来?
这就是告别。无声。无息。
与延鹤一中告别。
与阏氏陵告别。
与朝夕相处的老友告别。
与旧日已经逝去的自己告别。
那些所有,随着鲜梣的车子,被四轮碾成了尘烟,又渺不可见了。
蔓延在心里对着自己嘲讽:曾经的他,好有病。
太不懂经营人生,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没有把成绩搞上去。没有找准专业的方向。更没有认认真真地读懂鲜梣。
初见鲜梣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可以死了。久病不愈,不死还等什么呢。
现如今,完整地待在他的身旁,连话都不用讲,他又有了逐渐恢复底气的气象。
车程太短,他希冀着它永远不要停止下来。
就坐着鱼羊的车子,走完一生,也能让人了然。
突然,蔓延又怕了。这种“爱”的状态,鲜梣能给到永远吗?
担忧着,他挡在胸前的手肘不由自主地掉落在大腿上,有了不易察觉的痉挛。
鲜梣轻轻地把他的手拿过去,放在唇边哈着热气。然后又把他的手塞到自个怀里,并捂在胸口的位置。
蔓延不敢动,惧的不是别的,而是怕自己做出不合时宜的神马动作来。
越是在意越是怕失去。
他沉闷着不去争夺,不去喧哗,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千百回地守望着,寸步不移地,要枯死在原地。
不是虚伪的表现,是无奈之后的挣扎。
鲜梣的态度再明了不过,但在蔓延,绝对不是恪守礼节,他在给自己“逃生”的机会。
如果可以,他宁愿没有鲜梣的付出,他怕接受得越多,依赖越多,万一哪天失去了,痛不欲生的景况能不能活下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儿时的记忆,最早就是从一次撕心裂肺的“失去”开始的。
六七岁的小娃娃,会有记忆吗?别的什么人,蔓延不清楚,在他,是有了。
他和勾凇不知疲倦地围绕在奶奶身边。
那天叫“爸爸”的男人来了,把正在和勾凇玩过家家的蔓延抱上了一辆灰扑扑的车子。
蔓延想拉着勾凇一起上车,“爸爸”却一脚给勾凇踹了下去。
“狗子,我喊奶奶去!”
奶奶来了,而他们的车子在在动,在跑。
蔓延死死地趴在玻璃窗上面,“嗷嗷”直叫,“奶奶,救救——小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