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黑色运动帽的青年身材挺拔,肩宽腰伟,帽沿压到最低,几乎看不到真人真面目。
蔓延慷慨激昂完了,才看到鲜梣的身影。
在他们的中间,隔着水样的空气,隔着阏氏陵的高山,也隔着泱泱的人海。
蔓延看不清鲜梣的脸。这样反倒好,遮挡是另外的安全感。
他自觉表现很差。Paper是对一种别人成果的照搬。至于图书馆其它的部分,也不都是他个人的意见。你献计,我献策,才完成了我生命的“里程碑”。
对于热恋中的他们,分别一个月,简直每一天都成一日三秋。
极少连接视频,电话也打得不勤。在蔓延看不见的地方和注意不到的时间,他的日日夜夜都给他们做成了系列剧传到了鲜梣的手机上。
蔓延又长高了一节,笔直的双腿,不胜盈握的腰肢,稍显棱角的面庞,甚至是犀利的发梢,在鲜梣眼里都是妙不可言每一分。
“图书馆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位金灰色头发的老者拄着手杖,精神矍铄,目光坦然地说,“中国的藏书阁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最专业的稀世珍品。藏书就藏书,不会对外开放成阅览室。”
芳甸读书,创造了很好的意境。不存在喧嚣,也没有张扬。来者会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面,不想被打扰到。
肥胖男横手一指体积模型,“你们掰指头算算,把这些东西筑造成真,得烧掉我们国家金库的多少银两?”
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紧皱眉头,甚至还有人打开手机计算器进行加减乘除。
“妈妈哟,天文数字!”一个有学者风度的中年人连连咋舌,“这么些钱从哪儿来呀?”
旦崛嗤之以鼻,就你们这群大鼻子的金发碧眼,手里捧着大金碗,嘴上说着教育至上,花钱盖个书馆还这么矫情。你们兜里到底有钱没钱?真穷就别搞这些噱头。
“用钱多少不是你们要考虑的问题。”老者用拐杖砸地,“不用花国家或者学校的一分钱,商业联合会自会为我们的子孙后代造福荫。”
下面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嘘,你们知道这位老人家是谁吗?他可是我们步鲁克林的家乡人——埃克里安·奥德先生,德国数一数二的财神爷耶,听说他们家的私人美术馆正打算献给国家呢。”
神龙见首不见尾。
人群中的议论愈发热闹起来,有几个胆大的冒险者居然上前去跟老人家要签名。
奥德老先生咳嗽了两声,慢声慢语地说:“我首先声明一点,莫丹是奥德家族几百年的产业,我永远不会放弃它的拥有权,但我会把一两件藏品送给我们的国家博物馆,并且将某些本属于东方中国的宝物归还给那里的人民。”
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彼此起伏,“向奥德老先生致敬。”
那个学校建设部执行董事的儿子从妈妈的怀里落到地上,歪歪扭扭地扑向奥德老先生,“爷爷——”
老先生刚要弯腰把孩子抱起来,一个男人伸手把小朋友掐住。
“baby,小心哟。”
男孩手里托着几张纸币,“爷爷,这是我的压岁钱,我送给您盖大房子,要吗?”
哇,观者不禁唏嘘,有什么样的父母,就会养育出什么样的孩子。
“济缪尔,把钱收下。”
抱着小男孩的济缪尔有点为难,造如此大规模的图书馆,这几块钱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有识之士见状,纷纷向前,“奥德先生,我们愿意为Paper捐赠善款。”
济缪尔把小孩子交还到他父母的手里,悄悄地把鲜梣拉到一边,“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把小曾一个人扔在这陌生的地方?”
我们两口子来步鲁克林都特么是故地重游啦!
第一次来,给蔓延过生日。
第二次来,他是陪我参加数学竞赛。
第三次么,意义更加重大。
A我们会在异国他乡举行盛大的婚礼。
B蔓延的事业将要开启新的篇章。
C蔓延的十九岁生日我要给他铺张浪费。
“你爸爸能给我们投资多少大洋钱?”
切题切到刀刃上头,不提钱那是虚伪。
“我把我哥都拉了进来,你还不满意吗?”
你爹在德国声誉好,不说一呼百应也差多少。多捡一把柴,对蔓延的事业来说就是一个重要砝码。
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薪水可是我们鲜家出的。
鲜梣在这儿讨价还价,蔓延那边也应接不暇。媒体记者一大堆把他包围个水泄不通。
你今年十几岁了,还是个高中生吧?
你从哪里获得到的灵感创造出了如此精妙的建筑?
你会就读苛本哥根大学建筑学院吗?
……
“你好,我是路透社的记者,可以问您一个很私人的问题吗?”
蔓延两个嘴角轻轻一弯,不亢不卑地说:“如果涉及到信仰或者政·治言论,我将拒绝回答。”
记者耸耸肩膀,“我知道你们中国人都很爱国的,我也是经常游走在中国各地采访的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那您请说。”
记者又等了一会儿,“很多有名的建筑师都难逃江郎才尽的噩运,你身为世界上最年轻的艺术建筑设计师,有过这种担心吗?有一天,当你发现自己再也创造不出美轮美奂的作品的时候,你将怎么办?你会像梵高一样自杀,告别你所热爱的艺术设计事业吗?”
瞅瞅,大品牌的记者说出话来就是能一语中的。字字扎心。
此刻,你正站在人生的某个精彩的开端,我们不说现在,我问你将来的未发生,你作为设计师,有没有自我保护意识。这将是考验你最基本的心理素质问题。
用四个字可以概括人家的话:忠言逆耳。
不但奥德老先生听见了这位记者掷地有声的语锋,在场所有人也都听见了。
人家的文字游戏也不为过,不管是设计平面,还是设计建筑,所有艺术家们都面临同等的问题:年轻时,你具有活力,有足够的热情可以燃烧。等有一天,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体机能日渐衰退之时,你怎么面对枯败的人生格局?
奥德老人给气得浑身哆嗦,混账东西,你作为资深的记者,对一个小娃娃提出这样的拷问,不觉得羞耻吗?
我照猫画虎地问你:当你老去,当你对工作不再具有创造力,那时间你是不是也要饮弹自尽?
济缪尔搀扶住父亲的手臂,“爸爸,你先别激动,听听蔓延怎么回怼他。”
他才多大耶,见过世上的多大风浪,你十几岁那会儿子可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鲜梣站到蔓延身边,胸口一起一伏着,刚要出头,却被广行一把按住,小声示意他不要猛撞行事。
从现场辩论一开始,就是由蔓延用中文回答,广行在旁边用英语来翻译的。
蔓延的软肋就在此,他可以创造出你意想不到的建筑艺术作品,但在语言表达之上,他绝对没有天分,三Muse的几位老将,外加哈里真,还有才来的广行,轮班给这个小祖宗吃外语小灶。教到最后,旦老师直给他磕头。
“小延子,你别学了,再这么折腾下去,我能够就地阵亡。”旦崛咧着嘴叉子,“我都怀疑,你非要坚持的高考,英语成绩会不会得零分。”
蔓延坦然面对,我是纸上谈兵的最佳典范。笔答跟拿嘴巴讲是根本不同的两回事。至于英语听力么,那更是死模式,哪里会有出其不意的提问。
还是广行大秘书肚量大,二话不说,甩手走人。
消失前还丢下一句,“让鲜梣那个半吊子来教你吧。原汤化原食,两不亏。”
您老人家牌大,换了我们这些个小兵卒子,就没这么强硬的口气。
蔓延不慌不忙地低眉沉思一会儿,用汉语娓娓道来,“我请问,米开朗基罗创作祭坛画《最后的审判》时是多大年纪?”
还用问么,1534年,年近花甲的米开朗基罗,被迫接受教皇的任务,创作西斯廷正面墙壁上的祭坛画,六年之后才完成。
年老不代表艺术的终结,不管是来自外界的压力,还是个人的创作热情,只要你肯做,总会有好东西拿得出来。
西方的大师是这样,中国艺术大师的晚年成就也是举不胜举。六十岁以后的八大山人,齐白石,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文森特·梵高,还有我们的八大山人,对我来说,都是神一样的存在。颠沛流离的生平,加上对个人艺术不懈的追求,是崇拜他们的原因所在。”蔓延用母语表达着个人的感受,“两位大师在面对绝望的时候,一个是毁掉自己的生命,一个是生生不息。”
这里面没有褒贬之意,你的生命,你有选择权,但不管怎么说,活下去就是一件比死亡更具有勇气的事情。
“有勇气去死,为什么没有勇气去活?我以为,除非抗拒不了的死亡,只要老天给机会,我不会舍弃自己一生一次的生命。只要活一天,我也会坚持创作一天,即使灵感枯竭。”
周遭没了声音,有心人都是仔细聆听这个小朋友的话语。
人儿不大,但思想根基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养成的。
助手把速记本子给大秘书捧过来,广行扫了一遍,有条不紊地述说。
确实有点长篇大论,听讲的人们大气不出,字字如金,无人不动容。
奥德老先生拍了拍小儿子的手,“小子,我当年要是有这娃娃的斗志,也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济缪尔撇嘴,您老打住,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说的就是你。
鲜梣悄悄地搂住爱人的后腰,宝贝,你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儿在后头。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挤到前面,红着眼睛,直看着蔓延说:“我像梵高一样穷,我除了艺术天赋,别的都一无所有。”
鲜梣伸手一挡,把男人的肮脏拦在嗅觉之外。
你老兄要干嘛,要想哲学辩论,那你可找错了对象。
冯州和另外两个兄弟把小块区域紧紧包围,就怕这些举止怪异的家伙会有什么伤害性动作。
紧张的是他们,被保护者永远都是不动脑筋的自由。
“‘生活在阴沟里,依然有仰望星空的权利’。”蔓延推开鲜梣的手臂,真诚面对落魄者,“我以为,人人都生活在低谷里面,你永远都有得不得的东西,你也永远有想得到的东西。这个过程就是自我抗争的作业题。只要你活得干净,活得更像一场你追逐的梦,穷困或者富有都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