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都不是悖论。就看听者站在什么角度,你是人云亦云,还是别具慧眼了。
鲜梣一捅蔓延,你站哪一方?
蔓延拿手肘拱他的小腹:我说了算吗?
半夜,散会,别的人都去吃夜宵,蔓延跟鲜梣被家长摁着去见曾家的两位。
曾郛看见蔓延才露笑脸,“来来来,小孩子的眼最干净,也最亮,你说说,到底是拆还是不拆?”
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
这是个大命题,我能够回答得出来吗?即使说了真实,又能够被接受吗?
“‘凤凰涅槃’。”
蔓延回答得巧,不直接表达,只用了个典故,太爷爷,您自个权衡。
曾郛拿手一指鲜辈和曾廉,“听听小人儿的意见,都是宝贵的真知灼见。”
后辈互相使眼色,努力地笑了笑,就恭送老爷子出了门。
鲜梣直挠头,小孩子是不参加建设的,看完了热闹我们就得回去刷题。
“爸,姑父,”蔓延压着声音说,“我可以跟着你们学点东西吧?”
别的人可心撤,但修葺悟明塔的灵魂人物不能早睡。
曾廉点头。
鲜辈却看另一个儿子:你呢?
鲜梣举手投降,“我去给你们准备宵夜。”
臭小子,你是真不怕有人抽你爸爸的脸。
蔓延替鲜梣找缘故,“我哥累过头了,饶了他吧。”
鲜梣逃掉,做饭放在其次,先得找好窝儿。
广行早把一间厢房排给了他们,里面除了板床,新被褥,必须用到的生活用品,别的一无所有。
“胡细姨打点的。”
哦,知道了。
摆在地上的拖鞋都是我们穿过的。
寝室调停好,才又跑到厨房做菜。为了博得大人们的欢心,他可是用了些功夫。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主食呢,特意找了值班的师傅要了些荷花馒头过了过热气,暄暄腾腾,满满的面肥味。
伺候他们吃过饭,再收拾完了,都已经到了凌晨三点半之后。
鲜梣待在房间里也没闲着,连夜构思文艺晚会的主持脚本。
天亮之前,蔓延回来以后,两个人胡乱睡了睡,到了翌日上午九点,又麻溜起来了。
在滗尘寺后面偏西北的位置,挂着狮头铜锁的黑漆大门紧闭,门庭上方镌刻着“曾氏大宗祠”几个金灿灿的匾额。
广行把蔓延拉到人群的最前面,这时,他才看到官致扶着曾郛老爷子的手臂站在那里。
官致冲他挤挤眼,小声道:“这么盛大的仪式,我不出席的话就是大逆不道。”
可不是么,连夜赶来的,身上的热汗都没落下呢。
曾廉手持话筒,对着演讲稿念道:“各位曾氏宗亲——在曾郛老先生的大力推动之下,某镇曾家村曾氏家族于今日举行圆谱仪式,暨迎接明宣宗御赐曾国公三张玫瑰坐椅回家祭坛仪式开始——”
“下面,有请族长开祠堂门,放礼炮——”
有人给蔓延的左手臂捆上一根大红的丝带,指点道:“你跟官致搀扶着老爷子进去。”
曾郛把门推开,原来里头搭了戏台,一支来自民间的手艺人在那里胡琴一拉,锣鼓开打。
官致手持一柱香,在红烛前点燃,然后递到太公手里。
曾郛举着香在曾墁扉的牌位前敬了三敬,把香插到香炉里以后,倒地磕头。
官致跟蔓延有样学样,这套流程走完,在他们的后面才有人鱼贯而入。
戏台上,一位身穿蓝色道袍的法师手持宝剑在作法,三台供桌,上面摆满了祭品。
只见那个人用剑尖在空中书写着什么,之后又抄起酒壶,在几只空杯子中倒了些酒。
一只给红带子绑住的大公鸡在地上挣扎着,用它圆圆的小眼睛瞅着对它来说应该是末日的这个世界。
蔓延心中一冷,坏了。
亲眼看着屠·杀,有些不能接受。
只见法师一猫腰,拎起那只鸡,不拿剑,而是功力表演,就用两手转那个鸡头,转了不到几下子,鸡头与身子就分离了。
人家把飞着羽毛的鸡身子往外一抛,拿着鸡头往一只瓷碗里滴血。
法师拿起一支毛笔,在台柱子上,屏风上划着血·书。
蔓延心里堵得慌,他在驻足观望的人群里找寻鲜梣的踪影,却没有看到。
也是,像这种法事,是不允许外姓人进来的参与。
法师嘴里说着类似咒语的话,拿剑尖挑着一张写满符咒的大黄纸,往台外一伸,它忽地燃烧起来。宝剑晃了又晃,纸灰飞落在地。
耳边的弦乐打得更响,由六个人抬着三张台子,台子上安放着玫瑰椅,按部就班地摆在神位之前。
再下面的流程,蔓延实在不想看了。溜到边上,把自己慢慢滑了出去。
绕过大祠堂的前堂,中堂,又从后堂走了一圈。
完全没有历史观,待在这里也是受罪。
站在一棵桂花树下等的鲜梣,看到他就笑:“我都没机会一饱眼福。”
最好别看,瞧在眼里就是血光。
不是素食主义者,但蔓延心里仍为那只大公鸡痛。为什么不拿剑抹杀掉,生生地拧,跟凌迟有区别吗?
椅子到家,我的任务完成了,自由能够给我吧?
蔓延一捧头,疲乏感有呢。
可能是年纪小,也可能是成长的经历造成的,他只觉得自己跟此山此水不能相通。
在阏氏陵,那里的人们完全没有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有的只是最实在的人情。
孝与不孝不是用嘴说说的,行动是证明。
戏至此结束,他才有了挣脱,也切实明白了心灵的海洋是如何波澜壮阔。
“我想回去。”
鲜梣吃惊,曾家祠堂都被国家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怎么着,你一点留恋之心都没有?
刚想说什么,不远处向他们走来的一位女士让他打住了话头儿。
“我爷爷叫蔓延过去。”
来人正是蔓延的姑姑曾茕,他是直系,最血缘的一支不把“盛事”当事儿,叫别人怎么看呢?
想逃,却走不掉。曾氏子孙人虽多,但你却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大着个头,蔓延被姑姑扯了回去,跟着官致一起,被介绍给了曾姓的家人。做完这些,就开始在曾村大摆宴席。
曾郛老爷子紧紧攥着俩孩子,怕他们被人夺走似的,直到撤下酒席才放人。
有弟弟胡览跟着,官致倒也大大方方跟曾姓父母亲近乎了些。
蔓延呢,一直都没怎么说话,有人问,才有简单地回答。
有鲜爸爸撑着局面,也不好太给大家冷场。挨到太阳没,大人再次攒到一处,为解决悟明塔的修葺出谋划策。
没小孩子什么事儿,不开溜是傻子。
冲了冲身上的冷汗热汗,蔓延就把自己送进了被窝儿。
驿馆里散发生的气息,不如说没有熟悉的安全围绕,让人心里极为不踏实。
如果不是怕惹麻烦,蔓延真恨不得立马就叫鲜梣开车走人。
广行给俩孩子叮嘱,明天,他会亲自开车把他们送走。
头挨上床,蔓延就睡了过去。心里的大石头撂下,该准备下一场奋战呢。
再醒,从身后抱他的鲜梣亲着。
鲜梣的身体微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也能感觉到冷气冰人。
用冷水洗澡?想感冒还是锻炼意志力?
“几点了?”
拐弯抹角地,不想叫对方猜透那点子小心思。
“快零时了,”鲜梣在他耳边呼着热气,“澹窑事儿多又杂,你俩哥哥不能在这儿耽搁得太久,我去送送他们。”
走就走吧,我不也一样么。不属于自己的天空,怎么能绘制出精美的蓝图。
“你说,是鲜家屯还是曾村胡家窑好?”
蔓延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搞瘪了。就好比在问一个小孩子:你到底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喜欢不喜欢的我有选择权吗?
蔓延攥着他的两手,憋着气,不给答案。
“大胆点,说嘛,又没有砍头的罪过。”
明知故问,北方长大的野孩子,哪里禁受得住此山此水的绵延滋润。
我糙,我只属于刮过荒野的朔风。
“问你自己更合适吧。”
鲜梣端出来的一碗水,又被蔓延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非要走这遭的是你,如果不是你押解着,换我个人的意志,怎么可能搀和到其中来。
我爷爷的事业在曾其那里就断了代,孤苦无依的小孩子,哪里折腾起风浪。
鲜梣咬着他的后颈笑道:“就知道你来这手儿。”
知道还废话干嘛,有工夫儿多睡觉不香么。
鲜梣把他整个人抱到自己身上,映着如豆的灯光,严肃了起来。
“看人,兴许不是为主。开阔你的眼界才重要。”
换句话说,人不能仅仅为了工作而工作,这就跟“为了艺术而艺术”一个道理。
不管做什么,还是为了人,如果少了亲情的通道,活下来,就会很麻烦。
蔓延往他身上一趴,头枕上他的肩,不是装,是真的卸下了防御的武·装。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自打你一出现,我的生活规律全都打破,相认了好多素未谋面的人们,也见识了很多世间之“道”。
如果不是被你带领着,我依然是我,躲在狭窄的缝隙里,暗自苦闷着如何才能更好地生存这件事。
你是我阴暗世界的一盏明灯,永久不会熄灭是我生来所求。
“腻味了吧——我的大道理?”
蔓延的嘴巴正好紧挨着鲜梣的唇角,只轻轻一歪就噙住了对方的唇瓣。
怎可能有腻味呢,你都说得这么好了,我再啰嗦就是无聊。
突突的小火苗着了风,不燃烧起来没可能。
跟鲜梣围绕着家园情怀,走了一处又一处,劳累有,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充实。
一桩桩,一件件,让他们的两颗心胶着成了一个,再无缺口。
再不熟悉的地方,也不能阻挡他们情感的泛滥。
精神上的依托才是最持久的情感所在。
当他们的情感释放到达顶点之时,鲜梣最先扛不住了,叼着蔓延的耳尖,粗哑着嗓音,“帮帮我……”
恋人之间的话,根本不用说得太直白,双方就会明白的。
蔓延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可是吧,矜持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胆小,或者说难为情。
三个字让寒潮席卷了他的全身,从鲜梣的身上慢慢爬起来,赤脚下地,把头低到深渊里去了。
“我去外面透透风。”
鲜梣“腾”地坐了起来,拽住他的手臂,“小延——”
渴求的语气,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
“你怀疑我——”
蔓延缓慢地拨开他的手掌,一字一句道:“晚一点,比早一点更好。”
此时,江南扬州的入春之夜,比不得北方,花草铆mǎo足了劲在湿润的土壤里生长,以便给大地带来无限生机。
蔓延在门口处随便捡了件鲜梣的外套披上肩,真就出来了。
不冷不热,刚刚好。
滗尘寺也好,曾家大祠堂也罢,在此刻,白日的喧嚣全都不见,剩下的就是人散之后的悲凉。
大家记住了祖辈的荣耀,当然是为了鼓励后代子孙不可造孽,更要发扬光大。
曾家的蔓延,年纪还小,前途其实也是渺茫一片,周围衬托的人物再多,如果他自己不上心,也全都是白搭。
蔓延对着漆黑的夜空,忽然感慨起来:曾其还能变好吗?生在富贵门庭,不珍惜生命本质,照样没有丰满结果。
后面的路该怎么走,鲜梣都已经给他规划好了,只要拿出勇气做就是了。
回屋去吧,要冷却的东西应该也有了结束。
不要说,出口就是羞耻。
杀了这回,至于下次么……
就看日月如何一个轮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