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未时,侍从来唤,说老爷醒了。
外面风起云涌,天光转暗,闷雷躲在云间,大雨将至。
几人各自休整好后,在后院集合,由赵管家带路前去云意松所住的悟园。
云府内植被丰盛,尽管即将入冬,各处绿植沾染上秋色却依旧挺立不谢,此时混着泥土的芳草气息,直沁人心脾。
别人可能不识,但扶曦却知道种植的这些都可作药材,通常不会有人选择这类植物来观赏,养护它们的那位定然通晓药理。
众人行至悟园后,却见已经有人等候在外,望见他们走来,颔首一礼。
“玉川见过燊王殿下、公主殿下。”
昀燚闻言一挑眉,他并不识眼前之人,却不知他如何认得他。
云幼颐与景嵚更是一顿,脸上诧异万分。
“先生怎会在此?不是听闻您请辞云游四方去了吗?”
玉川之前在国公府任西席,还负责过一段时间墨衣云卫的选拔,云凌洲、云幼颐及景嵚等人都曾是他的学生。但在云幼颐离家不久后,便听云凌洲在信上说他请辞了。
此时见到记忆中的故人再次出现在眼前,只觉得岁月恍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他们还是不知世事的孩童,先生也仍旧是一袭白衣不染风尘,淡然站在风前树下,等候他们的到来。
“在下游历至此,听闻云老国公病重,感念其知遇之恩,特此前来探视。”
玉川还是这般彬彬有礼却又淡漠疏远的模样。
昀燚注视着此人,忽然想明了这熟悉之感由何而来,眼前此人与八星城见到的晋鸣太像了,让他不禁疑虑起来。
“先生怎一眼便确认我便是燊王,分明你我二人从未见过。”
听闻他这问话,不及玉川回答,身旁的景嵚便笑着替他答了。
“殿下,玉川先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要是记录在册,有迹可循之事便没有他不知道的。”
景嵚语气笃定自豪,话中尽是崇拜之色。
“哦?”,昀燚眼中的怀疑警惕还是没有减退半分。
玉川没有谦虚推诿,也没自卖自夸,颔首垂眉道:“殿下早前随陛下在巍山祭祖,行进途中便有百姓将天家几位殿下的风姿卓貌绘成画卷在民间流传,在下便是如此认出的殿下。”
回话有理有据,昀燚心下虽仍不肯全然相信,但面上终究不显,点头认可了他这番说辞。
杜嬷嬷这时走出卧房,说云老已用完药了,请众人进去。在要步入房门之际,又担忧着回头小心叮嘱众人不可喧嚣,怕扰了云老的神识。
云幼颐听闻她这一句,便已开始鼻酸,她不知祖父竟已病如此。
扶曦看着她的神色,心也揪在一处,掏出手帕,深吸一口气快步跟随在她的身侧。
昀燚看见她这举动,瞬间便明白了过来,拉着尤知言跟在后面。
屋内门窗紧闭,萦绕着草药浓重的气味,团聚在房中弥散不开。还不到冬时寒冷之际,但盆盆炭火早已燃起了暖意,烘热了这方阴冷天地。
云意松靠坐在床榻边,任由身边侍从为其添盖被褥,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只呆愣地望着窗前净瓶里摆放的那一株含苞待放的梅枝。
“祖父…阿仔回来了……”
云幼颐忍着泪,快步上前跪在床前,握住了云意松摆在被褥外枯瘦的手。
云意松感受到有人拉住了他的手,缓慢将视线移到了云幼颐的脸上,但也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眼神中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
怎么会这样?云幼颐望着祖父眼中茫然的神色,强忍的伤悲再也控制不住,彻底决堤了。
杜嬷嬷在侧看着这不尽如人意的爷孙团聚,也不忍跟随云幼颐啜泣起来,擦拭着泪为她解释云意松如今的症状。
“老爷患上了痴症,现下谁都不识了……”
见云幼颐趴在床边痛哭,众人皆被这浓重的悲惘所感染,在一旁惋惜感叹。
扶曦蹲下身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伤心欲绝的云幼颐,她知道此时无人能带她逃出这乌云密布的天,只有静静地在旁等待她独自走出阴霾。
“祖父……我是阿仔啊,您不认识我了吗……说好等我回来要带我去长乐山摘桃子的,您都忘了吗?”
云幼颐早已泣不成声,但她还是不愿相信,她不相信祖父真的将她忘记了。
她哽咽着,强忍喉头尖锐的刺痛,断断续续将这句话拼凑出来,但仍旧不见榻上之人丝毫的反应。
在宫中孤独伤心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能够逃出宫门回到家乡。
她想祖父和哥哥见到许久不见的她,应该是如何的喜出望外,他们一家人重逢之时,该是如何其乐融融;她想过到时祖父还是会骑马带她去山中追晚霞,哥哥还是会背着她去林间寻鸟蛋;她甚至想过也许多年过去,卫姨娘能对她改观,那她也会不计前嫌选择真正去接纳她。
这些温馨的点滴,她反复幻想过无数次,唯独不曾想过当她好不容易从千里外归家,她在世间的至亲之人会将她彻底忘却……
思及此,最终她再难忍耐,不顾在场其他人,一股悲怆捏得她的心生疼,强喘两口气径自弯腰蜷缩在地不住地抽泣。
不该是这样的,老天怎么能如此薄情……
景嵚在后方,敛着眉目始终注视着云幼颐,见她因哭泣不停颤抖的萧索的背脊,他第一次痛恨自己这身份,无力感牢牢禁锢住他的脚步,让他不能在她最需要他之时上前去拥抱住她。
他攥紧自己的手掌,克制心头翻涌的波涛,甚至没有感知到拳头因过于用力而渗出了血。
尤知言暗自叹息,当年镇国公和骁武大将军一齐送云幼颐进宫,云家满门忠烈,助西风帝稳固江山有汗马功劳,功绩配享太庙,整个都城找不到能与其荣耀匹敌的第二人。
他还记得那时云意松虽已至知天命之年,却依旧雄姿英发,尽管在朝野叱诧风云多年,早已声名显赫,但却始终保持本心克己复礼,时刻收敛锋芒。
尤老也多次夸赞云意松的品性,就算墨衣云卫对于朝野中人是多么闻风丧胆的存在,但见过云意松的人都会不忍赞叹一句忠臣烈士举世无双。
不想这般风云人物,垂老之际也是如此萧瑟衰败模样,痴愣畏缩之姿已没有分毫当年意气风发之影。
昀燚望着榻上被风霜侵袭的老人,也不禁感叹。
他幼时还不明白,这等功臣为何突然致仕返乡,现如今看见他安然老去之景,便顿悟了过来,尽管此生未能继续平步青云,但好歹还能家人团聚。
想来云老他当时亲自送云幼颐入宫之际,便已想明比起至高无比的荣耀,他更应该去保护为数不多的家人。最终这个结果,也不白费他放弃的前路,能够顺遂地从空中楼阁保下整个云家,已是大不易,着实让人钦佩。
杜嬷嬷心疼地上前环抱住了在地上啜泣的云幼颐,不断抚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却不想她竟抽噎得更加厉害。
害怕她太过伤悲,身体承受不住,只好唤侍女将她搀扶回春山阁。
扶曦也赶紧上前去扶住脱力的云幼颐。
按道理她是可以用神力去探视云意松的内心,但她已知痴症发作时,魂识一片浑浊,尽管她走入其间,也无法将人唤醒,更无法让他保持神识清明的状态。
所以她也只能在一旁无计可施,但她知道云意松此时要说话了,于是她刻意放缓了自己的脚步,连带着云幼颐一起。
“梅花……”
云幼颐听见云意松含糊的声音响起,立时惊诧着挣脱身边人的手,又再次跪坐在床榻前,握住了他的手。
“祖父,您说什么?您再说一遍,阿仔刚才没听清。”
云意松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杜嬷嬷听到他沙哑的嗓音响起,惊讶之余更多是愈加深邃的悲伤。
“摘…摘梅花……给阿仔送…送去…别让她再…摔着……”
听全了这句话,云幼颐再也忍不住,扑倒在云意松的怀里,抽噎着回复他,又害怕他听不清,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强撑起笑一字一句慢慢回应着他。
“阿仔不会再受伤了,祖父……阿仔学会了保护好自己,而且,有景嵚护着阿仔,阿仔再也不会受伤了……”
可是尽管她再如何说,云意松都没有再给她任何回应。再看时,他已累得靠在床栏边睡着了。
云幼颐不知道自己最后那句话,他有没有听见,知道不能打扰他休息,却又不忍离去。
在他床榻边有流连了须臾,将他再从头到脚好好看了一遍,才舍得离去。
其余人见云老陷入沉睡,便竟自退出了房间,在院外等待云幼颐出来。
几人面上都一片怅然,唯独一直在后的玉川无甚表情,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感受到昀燚的目光,他坦然与其对视,拱手一揖便要告退。
岂料此时疾风忽至,随之而来的便是瓢泼大雨。
这时云幼颐也已经出来了,与众人一齐无奈被困于悟园的门檐下。
杜嬷嬷听见雨声,急匆匆出来观望,又怕风邪入侵,瞬时将房门关上隔绝了雨水,站在屋檐下看见不远处门檐下挤着站的几人。
正要出声呼唤侍从去取雨具送各位回住处,却见云幼颐挥了挥手拒绝。
知道她害怕自己出声打扰到云老休息,无奈只好住了嘴。
隔着雨帘,云幼颐费力地朝她比划着,其意为:“不用管我们,你回去照顾祖父吧,待雨小了自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他们出门时,府上侍从皆知他们一行人都是去悟园看望云老,看这天降急雨,定会来悟园寻人的。
杜嬷嬷看明白后,站在原地担忧地看着他们,最后拗不过云幼颐,还是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