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今天平安夜,晚上我有约,这个报表我已经快完成了,你帮我收个尾,拜托拜托!”
“宋青,这个报告我负责的那部分我完成得差不多了,你加油干哈!”
“宋青,年底总结你写完了么?快点儿写,你文笔好,回来我借鉴一下你的。”
“宋青……”
“宋青,么么哒!”
唉,历史上多少英雄志士都毁在了“我看好你哦”这句话上了。
快到下班的时候,宋青的存在感被刷到了爆棚的程度,通常这种存在感“每逢佳节增两倍”。
就在这一片“宋青”此起彼伏的呼叫声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声“乔”。我的心一紧,心想别是我也要被“天将降大任”了。
“乔,晚上我们有个大趴,你来玩儿吗?”不知哪个方向的同事喊我。
听完这话我忽然心中一团火,不是兴奋不已的火,而是一团怒火。我大声喊道:“你们都去趴吧!这里还有‘工作’,我和宋青加班!真不知道平安夜圣诞节关你们这群人屁事,我看去过节是假,偷懒不想干活是真。”不知是大家都沉浸于即将度过的美好夜晚,还是都秉持着“占了便宜就别卖乖”的原则,总之对于我的怒吼,大家都没反应,忙着收拾东西下班。
虽然怒火攻心,但现实中我还是吞掉了我心里想说的后半句话。所谓人在江湖飘,谁没吞过话。其实我也不是多么仗义,只是也没人和我欢度佳节,一个人过节的最好方式之一就是和别人一起加班。这现成的,我还不捡起来。
晚上我俩加班到深夜,走出公司大楼冷风一吹,一下来了精神,困意全无。宋青拉着我说要请我去公司门口的大排档来一杯。
“乔,我已经够努力地工作了,也从不抱怨,你说为什么我的生活还没见任何起色呢?”
“答案还不简单,肯定是那些励志的毒鸡汤都是骗人的。你怎么突然变的这么多愁善感了,真是罕见哪!”我打趣道。
“我的时间其实真不多了。”
我一下子怔住,话都没过脑子,直接就问:“你,你别吓我,你得绝症了?”
她瞥了我一眼,摇摇头。
汗塌了下去,我长舒了口气,问:“开什么玩笑?”
她却异常认真,五官似乎努力往一个方向靠拢,愤怒地说:“时间真的是不多了!不多了!” 像是中了邪,我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她不看我,将头扭到一边。
“宋青,你真的没事儿?”我确认。
“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当然。”我回答。
“你知道我的家在一个普通的小镇上,父母没有一份说起来值得尊敬的职业,我高考的时候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奋力一搏走一条未知的道路,剩下的就是继续走如同我父母的道路。因为太执着于前面的一条,所以我考了两年,最后终于考到江都来上大学,毕业了顺利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虽然听起来没有惊喜,但足以让我父母可以为我感到骄傲。小乔,你父母多大?”
啊?我被她这句貌似脱离了主题的问题搞得一头雾水。
“50了。”我回答。
“真年轻,真好,你还有的是时间。我的父母都已经60多了。我现在能给他们的有什么?有什么!”她又开始情绪激动起来,“只是虚无缥缈的自豪和骄傲而已。我既不能陪在他们身边,也没有能力让他们得到物质上的享受。他们能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真的不多了!”说着她竟然掩面哭泣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平时就像个傻子,谁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不讨好。有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就我过得那么沉重?凭什么我就不能像你们似的过得轻松快乐呢?”
此时我已没有了刚才的那种纯粹的惊讶,而是变成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复杂心情,情商和表达能力让我这个时候想不出回答什么才显得得体。这时候最好使的是:沉默是金。
还好她的泪水只是一瞬间的爆发,下一秒她便胡乱抹了把脸,用手指疏理了下头发,而后勉强冲我挤出一个“一秒钟笑容”,说:“酒精作祟。刚才真是失礼了,幸亏是你看到,不然可就丢脸了。”
我若无其事地说:“喝酒嘛,就别顾忌那么多,来,走一个!”我把我俩的酒杯里各自倒满二锅头。
“七一,你可以跟我说说我的缺点吗?”宋青满脸诚恳地问。
“干嘛?不带这样的,这种事情很难讲的。”
我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击退宋青关于“倾听我的评价”的决心,她起身从我对面的位置跑到我身边坐下,摇动着我的胳膊。
“说说嘛!”
“想听真心话还是安慰话?”
“安慰的话我已经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上万句了,算起来或许几厢火车也拉不走。”
“那,那也行,但不能我自己说。”
“啊,”宋青拍手,一副得意的表情,眼睛因为得意而变大了不少。
“不如,咱们今天就来个\'真心话告白\',可以互相提问,回答了的,提问者要喝酒,不能回答的,被问者要喝酒。但一切以实话为前提。你看怎么样?”
“听起来可以成交。”
“那就以我刚才的问题为开场。”
“你的缺点呢?我好好想想,应该是没脾气。”
“没脾气!”她惊讶得眼睛似乎又大了些。
我肯定地点点头,说:“人终归要有些脾气,真的也好,装的也罢,必须要表现出来。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找到那个真正珍惜你的人。”
“有道理,这杯我干了。”宋青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该我了该我了,我想知道,我在你眼中是个什么样子。”
宋青昂起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然后放下头盯着我看,仍旧认真地神态。
我被她搞得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大智若愚。”
我松了口气。
“听起来是令人愉快的形容。原来直面别人的评价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不过,感觉你总是刻意不尽力,这点我不喜欢。因为我是那种有5分能力,想尽力做到8分的人。”
“这个说的很中肯,我认,这杯我干了。”我也一饮而尽。
“其实吧,我9岁时,得过海滨市少年组网球比赛的冠军,就在我领奖的时候,我发现看台上我的父母都不见了。那时我的心里一沉,那种不好的预感我至今还能记起。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外公突发脑溢血去世了。自此以后,我就得了不完美强迫症,害怕得到美好的东西。我淡淡一笑。这段我一直不敢触碰却又无法忘记的回忆,讲起来竟是那么模糊,甚至记不清具体场景。估计听者都会评价这是个无聊的故事。但是,如果存在着那样一个神仙,她能够宏观地看到一个人一生的全貌,并且标记重要事件的话,那么于我,她定会标记这件事。可讲出来,却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看起来我们都有病,还治不好。”
我貌似已经醉了,虽然头脑知道自己在干嘛,可是肢体上却冲破了自我约束,回归了童真的任性,一下子站起来,举起酒瓶放到嘴巴下方,大约声音不小,喊道:“宋青,请问,你和你前男友为什么分手?”
宋青应该还是理智的吧,她瞧瞧周围,站起来,身子稍稍前倾,朝我靠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以为那是按我坐下的意思,谁知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酒瓶,同样举起酒瓶放到嘴巴下,声音真不小,冲我喊:“回答,因为我每次谈结婚的时候,他却在谈他的理想。”
这时服务员走过来,劝说着什么,将我俩按回自己的座位上。
坐下后的宋青没有忘记刚才的话题,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要分享什么秘密似的,对我说:“其实我也不是傻子,这明摆着他的理想里没有我。可是我这个人脾气软,有时我都恨自己。后来,有人和我说,这世上除了自己,没什么值得害怕的。本来害怕重置成本高,结果沉没成本却越来越高。所以,我就提前止损了。”说着说着,她说话已经恢复到正常的音量了。
“看来你是得到了高人的指点喽,他还指点什么了?”
“他还说,这个人吧,终归要有些脾气,真的也好,装的也罢,必须要表现出来。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找到那个真正珍惜你的人。”
“这个高人我认识吗?”我好奇地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想必她和我一样,只是借酒撒欢儿,真真假假的,脑子没醉。
“好像轮到你喝了吧!”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反而问我,“听说你对象是张工程师的同学?”
我的第一反应是:准是肉松这个大嘴说的。这种反应说明我没有真醉。我拿起酒杯喝了一杯,打了个酒嗝,脸颊烧的发热,说出的话感觉不像从自己嘴里发出的,但自己的耳朵却能清晰地听到。“不是我不够坦诚,而是这个问题我真不知怎么回答,应该是分了吧,可自己从心底又不肯承认。”
宋青点点头。虽然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她还是把眼前酒杯里的酒干了。举着空杯子,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透过杯底环视四周。
我想她大概醉了。
“你说,追求幸福到底是要挑令别人羡慕嫉妒恨的呢,还是自己喜欢的?”她仍在“透过杯底看世界”,说着。
“其实吧,我觉得你这个就不是一个问题。这两个都是一种幻觉,都是建立在不了解的基础上。活得累的,都是追求自己想要的;要是想活轻松点儿,大概追求你需要的就会幸福。”
宋青仿佛在回味我的话,连连点头。
“哎呀,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不不,听你这么一说,我的纠结好像解决了。”
“怎么这么问?有新目标了?是不是那个高人?”
宋青笑而不语。
“你可没回答。”
“这回我喝两杯,一杯为我没有回答,一杯为你的回答。”
后来,我不记得我们又喝了多长时间。具体聊了什么,都就着酒喝进了肚子,走了肾,没走心,也不允许走心。知道太多别人和自己的真心话,不好,容易被灭口。